南州知府衙門後院。
宋安然伺候在蔣氏的牀前。明明是盛夏,她卻覺着渾身發冷,好似三九寒天。望着蔣氏蒼白消瘦的面容,心裡頭又難過又着急。只恨自己上輩子沒有學醫,不能幫蔣氏治病,更不能救命。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蔣氏一日日衰弱,卻又無能爲力。
蔣氏的手動了動,宋安然頓時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蔣氏的反應。見蔣氏睜開眼睛,宋安然當即笑了,“娘,你醒了。”
蔣氏恍惚了一下,這才轉頭看向宋安然。她很努力的露出一個笑容,“是安然啊!其他人呢?”
宋安然瞧了眼站在門口的劉嬤嬤,這才輕聲說道:“怕她們吵着娘,都被我打發了出去。不過劉嬤嬤就在門外,可要叫她進來?”
蔣氏擡手摸了摸宋安然的臉頰,點點頭。得了許可,劉嬤嬤急忙進來,伺候在牀前。
蔣氏看着二人,又拉着宋安然的手,“難爲你了。”都怪她的身體不爭氣,以至於她的安然不過十來歲的年紀,就要承擔這麼多重擔。
蔣氏神色黯然,最後還是平靜的問道:“這一次娘昏睡了多久?”
宋安然眼瞼微垂,聲音低不可聞,“娘這一次昏睡了兩日兩夜。”話音一落,便覺一陣淚意涌來。宋安然抿着脣,強忍着淚意,不肯在蔣氏面前落下一滴眼淚,更不願意露出絲毫的軟弱。就怕蔣氏在病中還要替她擔心。
蔣氏一聲長嘆,“兩日兩夜啊,看來爲娘這一次是好不了了。”
“不會的。父親已經派人四下尋訪名醫,娘一定會好起來的。”宋安然急切的說道。
蔣氏搖搖頭,她的身體她最清楚,她快不行了。她不怕死,可是她卻放心不下一雙兒女,尤其是兩個孩子的婚事。蔣氏長嘆一聲,她不甘心啊,可是不甘心又有什麼用。
蔣氏示意劉嬤嬤,劉嬤嬤急忙擦乾眼淚,走到立櫃前,從櫃子裡取出一個紫檀木匣子。匣子上着鎖,蔣氏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來,緩緩打開。只見匣子裡一疊的銀票。
宋安然見了,微蹙眉頭。心知蔣氏這是要交代後事,連忙伸手阻攔,“娘,這些事情不急。你好好養身體,會好起來的。”
蔣氏搖頭,“好不起來了。我的身體我最清楚,我時日無多,只想在臨死前,將所有的事情安排好。安然,你自小懂事,不要讓娘留下遺憾。”
宋安然抿着脣,一臉嚴肅。終於到了最後時刻嗎?她握緊雙拳,微微點頭,“好,女兒聽孃的。”
蔣氏先是拿出匣子的那一大疊銀票,說道:“這裡有兩萬兩。等我死後,你拿其中的一千兩將我身邊的人都打發了。其餘的都留給你和安傑。至於你父親那裡不差這點銀錢,所以無需咱們操心。”
“嗯,女兒記下了。”宋安然悲從中來。
蔣氏繼續說道:“這裡是房契,地契,其中一多半都是孃的陪嫁,剩下的也是這些年陸陸續續置辦的。這張是娘當年的陪嫁單子,你收好了。將來說不定會用上。另外這些都是府中下人的賣身契,若是有不明白的,你就問劉嬤嬤。她是娘身邊的老人,孃的事情她都清楚。”
劉嬤嬤哭着說道:“夫人放心,奴婢一定會用心伺候二姑娘還有少爺。”
蔣氏欣慰的點點頭,“安然,等娘去後,你就將劉嬤嬤帶在身邊,有她幫你,娘也放心。至於其他人能打發的都打發,若是有不願意走的,你就酌情處理。”
“女兒聽孃的。”宋安然低聲應道。
劉嬤嬤急忙說道:“夫人放心吧,姑娘的本事可不一般。夫人擔心的事情,姑娘早就考慮到了。”
蔣氏意外,又覺欣喜。摸着宋安然的頭,欣慰的說道:“閨女長大了,懂事了,娘就放心了。你要記住,你是宋家的嫡女,若是有人對你不敬,你也不必忍讓,一切照着規矩來辦,任誰也不能說你做的不對。”
說到這裡,蔣氏又是一嘆。眼中閃過懷念,痛苦,釋然,種種情緒。最後說道:“娘過世後,你父親若是續娶,你也別替娘難過,這都是命。無論新夫人是好是壞,你都得多留個心眼。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宋安然鄭重點頭,“娘不用擔心,我會保護好弟弟。別管新夫人是好是壞,都別想打弟弟的主意。至於其他人,女兒早有主張。”頓了頓,宋安然又道:“娘,女兒覺着父親未必會做到那一步。或許是娘多慮了。”
蔣氏自嘲一笑,“娘只是提醒你一句。若是你父親真肯替娘守着,那自然是孃的福氣。若是不肯,娘……也不怪你父親。畢竟你父親正值壯年,又走仕途。身邊沒個迎來送往的女人也不行。宋安然知道蔣氏說的都是實話,蔣氏若是沒了,任誰也不能阻止父親續娶。宋安然沒辦法用一些蒼白的語言去安慰蔣氏,只能緊緊地握住蔣氏的手,似乎這樣做,就能給予蔣氏強大的力量,讓蔣氏繼續活下去。
蔣氏拍拍宋安然的手背,笑道:“不用替娘擔心。娘這輩子有你有安傑兩個孩子,值了。唯一遺憾的就是沒有早早的替你定下婚事。至於你弟弟,他是宋家的嫡子,你父親自然不會委屈了他。唯獨你……萬一沒有遇到一個良人,可怎麼辦?”
宋安然突然趴在蔣氏身上,一聲一聲的喊着:“娘,娘,娘……”
“傻孩子,娘一直都在,永遠都在你們身邊。你父親那裡,爲娘去說。總歸要替你爭取一二。”
宋安然很想大哭一場。她活了兩輩子,上輩子出生豪富之家,自記事起,所見所聞便是諸如爭產爭寵,各種家庭大戰,家族紛爭,二奶,三奶甚至私生子打上門等等狗血奇葩的事情。當然父母是愛她的,只是他們的愛是有限的,他們有限的精力更是被工作應酬,以及爭權奪利,夫妻大戰給奪去了,留給宋安然的很少很少,少到宋安然一度認爲自己是個沒人愛的孩子。這輩子,她帶着記憶投生在蔣氏的肚子裡,從蔣氏這裡她感受到了全心全意的愛。是蔣氏的愛焐熱了她的心,讓她心甘情願的扮演一個乖巧懂事的小孩子。
可是老天何其殘忍,在她最幸福的時刻,硬生生要奪走這一切。宋安然埋首在蔣氏的懷裡,咬緊牙關,再一次後悔上輩子沒有學醫,不能救下蔣氏的性命。
“好了,好了。瞧瞧這紅腫的眼睛,會被人笑話的。”蔣氏說道。
“誰敢笑話我?”宋安然突然發狠,表情也略顯狠辣。又擔心嚇着蔣氏,急忙低頭,掩飾住內心情緒。
“好,沒人敢笑話你。”蔣氏笑道,“派個人將安傑帶來,娘想他了。”
宋安然擦掉眼淚,“我這就讓人將安傑叫來。”
宋安傑很快被人帶了過來。四五歲的小男孩,正是好動好玩的時候。不過因爲蔣氏生病的緣故,宋安傑倒是比同齡孩子更懂事一些。
宋安然牽着宋安傑的手,來到牀前。宋安傑有些日子沒見到蔣氏,甚是想念。這會猛地一見,就要撲上去,“娘,兒子想娘。”
宋安然怕宋安傑壓着蔣氏,蔣氏卻擺擺手,示意沒關係。蔣氏在劉嬤嬤的幫助下坐了起來,將宋安傑摟抱在懷裡,動情說道:“我的兒,娘也想你。”
“娘,你什麼時候能好起來。”宋安傑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全是期盼。
蔣氏心中悲痛,老天不開眼啊,爲何不肯多給她一點時間。蔣氏笑着,輕撫着宋安傑的頭,“傑哥兒,你以後要聽你姐姐的話,要努力讀書,光宗耀祖。記住了嗎?”
“嗯!兒子會聽姐姐的話,也會努力讀書。那母親什麼時候能好起來?”宋安傑眼巴巴的望着。
蔣氏撇過頭,偷偷的擦拭眼淚。她不敢告訴兒子真相,也不忍說出真相。
“娘,別哭。兒子不問了。”宋安傑伸出稚嫩的手,替蔣氏擦拭着眼角。
蔣氏笑了,幸福的笑着,“娘不哭,娘是看着安傑長大了,娘高興!”
“作孽啊!”劉嬤嬤抹着眼淚,難受得不行。
反觀宋安然,一直低着頭,掩飾着內心所有的情緒。她只要安靜的守着他們身邊就好。
蔣氏絮絮叨叨的囑咐着宋安傑,像是要將這輩子的話都說完。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阻止,因爲大家都清楚,這或許是母子之間最後一次對話。
蔣氏說完了該說的,人也累了。宋安然讓人將宋安傑帶出去,然後坐在牀頭,“娘,你累了,歇會吧。”
蔣氏搖搖頭,拉着宋安然的手,“安然,從今天起娘就將安傑交給你了。你要關心他,保護他,不要讓任何人傷害他。你能做到嗎?”
宋安然抿着脣,鄭重的點頭,應道:“娘,你放心,女兒答應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安傑。一定會保護他,讓他平平安安的長大成人,娶妻生子。”
“好,好。”蔣氏欣慰的笑了。
蔣氏又昏睡了過去,宋安然沉默地守在蔣氏身邊。劉嬤嬤數次欲言又止,想要勸解,卻又無從說起。
“姑娘,你也要保重身體。少爺那裡還指望着姑娘。”
宋安然嗯了一聲,緊接着又皺起眉頭,“外面是誰在吵鬧?難道不知道母親需要靜養嗎?”
劉嬤嬤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心頭一驚,“奴婢出去看看。”
很快劉嬤嬤返回,一臉怒意的說道:“姑娘,是白姨娘和夏姨娘,還帶着大少爺三姑娘,說是來給夫人請安。”
宋安然冷冷一笑,“真是不知死活的東西。嬤嬤,隨我出去會會兩位姨娘。”
“奴婢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