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無功而返的消息很快傳回京城。
謝則安面色沉鬱,擔憂起端王的安危來。
要是剛收到端王消息時全力營救,應該還能把端王搶回來,可那時情勢太急,燕衝權衡之下按照端王的意思先在西夏布置“人道主義救援工作”。
這是燕衝自己的意思。
燕衝是用謝則安的計謀控制了西夏沒錯,但那是鈍刀子割肉,一點一點來,沒喪心病狂到把西夏無辜百姓統統禍害掉。那批逆黨燒的一場大火,幾乎毀了西夏建-國以來攢下的根基。一個國家要興盛起來很難,要毀掉,卻只需要那麼一批奸猾自私的內賊、兇悍無情的外敵。在這些人眼裡,這個國家被糟蹋了就糟蹋了,反正與他們無關,他們照樣痛快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日子過得要多滋潤有多滋潤。
燕衝並不是多有同情心的人,畢竟他的好友死在西夏人手裡。若不是爲了平西夏,他也不會自動請纓來到邊關。
可他要拿下西夏,是想堂堂正正地拿。
這一場火燒得太狠,苟延殘喘的西夏自那場大火之後鬧起了饑荒,哀鴻遍野、餓殍遍地。不少無辜的西夏百姓紛紛往東邊遷徙,對着這些年畏若鬼神的大慶關防乞求援助。
西夏的局勢已經徹底崩盤,西夏小皇帝誓發得再狠,也變不出糧食和錢。
謝暉兩個月前回了潼川守孝,長孫老將軍來接替他的位置。長孫老將軍是個粗人,脾氣比燕衝更豪邁。看到第一批流民聚集在關防外,長孫老將軍還覺得挺痛快。沒辦法,他兒子死在這兒,看到西夏人過得不好他哪能不開心?
等局勢漸漸失控,流民越聚越多,長孫老將軍終於皺起眉頭。
光是放幾把火,燒不成這模樣。能讓流民下定決心離鄉背井,試圖投奔相互廝殺了幾十年的敵國,絕對不僅是因爲一把火。
長孫老將軍不同謀算,滿心都是迷惑。
燕衝深吸一口氣。
他知道這是收網的時機到了。
一把火當然燒不出這種局勢,西夏如今的慘狀有他們一份功勞。青苗法已經推行兩年,第一年還算平順,第二年西夏朝廷將青苗法納入“政績考覈指標”,許多地方官員腦子一熱,直接將青苗錢分攤入戶。
百姓傻眼了。
我不需要啊!而且要還利息,不還得去坐牢,還不上怎麼辦?百姓只能將田地抵押給當地大戶,向大戶借高利貸先補了這個缺。
大戶們也愁啊,他們地兒多,攤到的青苗錢也多,借個小半年,得還官府三成利息,這不是直接把手伸進他們錢袋子裡掏錢嗎?
大戶出了血,只能變本加厲地加大利息。百姓還不上高利貸,抵押的田地眼看要拿不回來了,家和糧食還被一把火燒光了,眼前還有希望嗎?
百姓徹底沒了希望,後果很嚴重。
親眼看着一個國家因爲一個“新法”落到這種地步,燕衝的感觸比誰都深。
燕衝在城牆上看了許久,回到屋中將自己數年來的體悟寫在奏疏裡,差人快馬送回京城。爲了能儘快做出決斷,燕衝還動用飛奴先把基本情況送回去,詢問趙崇昭的意見。
趙崇昭接到信時謝則安也在。
謝則安和趙崇昭的意見很一致,這個網當然是要收的。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再悲天憫人已經沒什麼意義。
兩個月後,西夏小皇帝再一次來到京城。
身爲一國國主,卻只帶着寒酸的護衛來到敵國國都,可見西夏境內已經徹底失控。
西夏小皇帝這一次來,是正式讓權於大慶朝廷,求大慶朝廷伸出援手,救西夏百姓於水火之中。
這一次燕衝依然隨行歸京,一回京,他立刻入宮見趙崇昭。
燕衝的奏疏早送回來了,趙崇昭看過,政事堂那邊也看過。新法的種種弊端,在日益衰落的西夏浮出水面。
姚鼎言面色難看至極。
燕衝是武人,本來不應參與朝事,但燕沖和謝則安、趙崇昭的關係都不一般,他的話趙崇昭肯定會記在心裡。
在姚鼎言看來,新法確實不太完善,可要是不去執行的話永遠都不可能讓它完善起來。燕衝這次上書無疑是把西夏的敗落都歸咎於青苗法,真能一樣嗎?西夏那種局面,即使沒有青苗法也撐不了多久。
朝中因爲西夏小皇帝俯首稱臣而一片歡欣鼓舞,姚鼎言回到家中卻神色陰沉。
姚清澤比他更憤怒:“又是他!爹,我早說了,新法遲早會毀在他手裡!他根本不相信爹你做到——”
姚鼎言怒氣難抑:“閉嘴。”
沈存中、方寶定入制置三司條例司,是他和謝則安之間各退一步的結果。這兩個人進來之後果然不怎麼聽話,好在他們能力不錯,把市易法執行得很好,還趁熱打鐵地建議他把趁勢推行開去。
他與謝則安在這一次妥協之中找出了平衡點,大家都消停下來,蓄力等待下一次交鋒。
沒想到謝則安會這麼快反戈相向。
姚鼎言臉色變幻不定。
姚清澤說:“爹,爲了以防萬一,我們還是把沈存中和方寶成換走吧。”
姚鼎言看着姚清澤:“你覺得該換成誰?”
姚清澤說:“敬卿就可以。”
姚清澤說的是沈敬卿,他的大舅哥。姚鼎言聽後襬擺手:“別說了。”
但凡姚清澤能舉出半個像樣的人來,姚鼎言都會好好考慮。聽到姚清澤一張口就是沈敬卿,姚鼎言懶得和他多說了。姚清澤和沈敬卿的妹妹在孝期內有了私情,本就已經讓姚鼎言不喜了,再聽姚清澤也不管是不是真適合,巴巴地把沈敬卿推上來,姚鼎言心裡的失望何止一點半點。
姚清澤見姚鼎言不予置評,心中忿忿,咬牙離開書房。
姚鼎言揉了揉眉心。
如果謝則安真的和他是一心的,那事情無疑好辦多了,可謝則安總有自己的想法……
呂寬下獄之後,積極向新法靠攏的人已經少了許多。如果燕衝的言論再外傳,那青苗法無疑會胎死腹中。
姚鼎言絕不會眼睜睜看着這種事發生。
這年冬天雪下得特別大。京城這邊還好,沒什麼流民,窮苦的地方可慘了,餓死的、凍死的人都不少。西夏小皇帝在京城看到這場大雪,整顆心都涼了,心裡最後一絲終於徹底拔除。
他年紀還小,是非榮辱都辨不清,但知道“人命”兩字有多重。即使將來會有無數人唾罵自己賣國求榮,他也盼着更多百姓能熬過這個冬天……
很快地,趙崇昭下詔建“隴西府”,西夏皇族仍可封王,整個西夏卻得由隴西府管轄。西夏小皇帝手中的權力和普通的王族差不多,能拿點稅,管管閒事,大事卻是不能摻和了。這等喪權辱國的詔命被帶回西夏後,西夏百姓卻歡騰不已,因爲一車車的糧食由大慶軍隊押送着來到了西夏,解了西夏燃眉之急。
西夏小皇帝看着百姓臉上喜極而泣的神色,回到皇宮時抱着身邊的人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隴西府未建成,燕衝先領軍入駐西夏,和藹可親地給西夏百姓派口糧,建房子。糧食不多,房子也不是也別解釋,畢竟邊境打仗這麼多年,地主家也沒餘糧!這分過來的都是大慶百姓從口糧裡省下來的。你看看我們的士兵,吃得比你們還寒摻,大家都是苦日子過過來的!他們還得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裡給你們造房子,容易嗎?不容易啊不容易,都不容易……
經過大半個月的相處,“軍民一家”的概念很快深入人心,宛如春風般吹遍西夏大地,每個人看到大慶士兵都覺得格外親切。
燕衝:“……”
他向趙崇昭稟報西夏這邊的青苗法施行情況,也考慮過謝則安的處境。可他最後還是說了,他怕不說的話,趙崇昭還是會聽姚鼎言的話!謝則安知道他上稟的內容後找過他,對着他唉聲嘆氣:“我就知道燕大哥你是個良善人,要不然我借了你的錢這麼多年不還,你早來催我了……”
燕衝當時就揍了謝則安一頓。
謝則安明白他秉性正直,這次沒再給他出難題。謝則安一臉靦腆地說:“這次我們要做好事,大大滴好事,要讓新朋友們感受到春天般的溫暖。放心吧,保證不會再讓燕大哥你做任何事會有罪惡感的事。”
謝則安沒說謊,還真是讓他做好事,雖然這好事打了點折扣,說借糧吧,沒真讓他們吃飽,只能保證他們不餓死;說建房吧,沒真幫他們建好,等他們體力恢復之後就靠他們自己去修整了。總的來說是沒讓他們鬧出人命,真正對他們特別好的事還真沒做。
沒想到這麼一點小事,卻讓風向徹底倒向大慶這邊。
謝則安收到燕衝的來信,心情稍微輕鬆了一點兒。地盤不是越大越好,地兒大了不好管啊,耶律衍那把火不小心把“西夏國”變成了“隴西府”,狄國那邊頭疼,他們也頭疼。以前西夏不是自己的地方怎麼折騰都沒關係,如今西夏成了自己的,百姓必須好好安撫,爛攤子必須好好收拾,要不然這塊肉是沒法徹底吃進嘴裡的。
謝則安把燕衝的信呈給了趙崇昭,沒有說半句多餘的話。
謝則安不引導,趙崇昭卻還是想起了一句以前他只當是書上之言的道理:“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西夏小皇帝不通世事,眼看着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卻一無所察,或者察覺了卻無計可施,民心盡失。於是這時候大慶軍隊入駐,百姓竟歡呼迎接,拍手相慶。
當好一個國家的主宰者,似乎沒有那麼容易。
趙崇昭若有所思:“我們的士兵,平時會做燕統領手下那些兵在西夏做的事嗎?”
謝則安說:“有些會,有些不會。”
趙崇昭拍板定案:“那就讓他們全都做起來!遇災遇雪,他們必須去幫助百姓!必須也做到軍民一心!”
謝則安當然支持:“這件事可以與徐先生他們討論。”
趙崇昭點點頭。
有西夏這個前車之鑑在,他沒再跟以前那樣興致勃勃地直接下令。他想了想,又說:“上次你提的那個免役法,我覺得也可以一起拿出來,那對百姓也是有好處的。”
謝則安笑了起來:“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