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蕭慶之披着一身月色到淳慶帝帳中時,淳慶帝正看着份摺子臉色發黑,蕭慶之一來,淳慶帝就把摺子遞給了蕭慶之,聲音發冷地道:“愛卿,朕只怕又要對不住你了。”
接過摺子,蕭慶之沒急着回話,上回陛下說“對不住你”的時候,是因爲他的婚事被大公主攪了,女方礙着大公主的種種動作退了親,鬧了他老大一個沒臉。一看摺子,蕭慶之不由得苦笑,這回居然還是同樣的事,家裡給他訪了門親事,這次回京剛來得及跟他提一句,他都還不知道女方是哪家。
當然了,這摺子不算急件,是言官們上的摺子,夾在急件裡一塊兒送來的。遇上這事兒,蕭慶之還能怎麼着,施一禮還得告個罪:“本是微臣私事,卻勞陛下日夜掛心,微臣惶恐。”
“行了,哪來那麼多虛辭兒,你父親跟着朕早年東奔西跑,到了因爲朕這不長進的女兒連累他想含飴弄孫都不成。校書郎那邊既然縮着腦袋不敢出頭,你也不必再惦記着個怕頭怕尾的,待到秋初回京朕給你做主,白芷要是再敢鬧,朕饒不了她。”淳慶帝是真的頭疼這庶長女,小時候那麼招人喜歡的小丫頭,沒想到長成這麼個骨子裡不安分的樣兒。
“微臣謝過陛下。”蕭慶之說完淳慶帝就讓他到桌案前來,淳慶帝大晚上把他叫來,當然不只是爲了公主攪他婚事這一樁。是邊關急件,抓着個金國與景朝間傳遞消息的中間人,抖出來一批名字。
淳慶帝把摺子給蕭慶之後,還親手把沏好存在紫砂小壺裡保着溫的茶湯給蕭慶之倒了一小盞,淳慶帝一邊示意蕭慶之端起來喝,一邊說道:“上邊有幾個名字,是朕一手從寒微時提拔起來的,跟着朕沒有二十年也有十八年。朕不想欺騙自己,更不願意爲人所欺騙,子云啊,真正知根知底可信的,還朕幾個打小長在一塊的老夥計,朕想修書一封請你父親出山爲朕來辦這樁事。”
原來是念叨那班忠心耿耿一塊奠定基業的臣子來了,蕭慶之的父親就是碩果僅存的其中之一,淳慶帝之所以會想讓蕭老侯爺出山,那是因爲蕭老侯爺就是做情報出身的,這些事沒有人比蕭老侯爺更樹業有專攻。
可……可父親早就跟淳慶帝鬧了矛盾,說白了,這二位政見大大不合,忽然有一天老爺子就莫明地頓悟了,上個請辭的摺子不等淳慶帝挽留就跑了路。蕭慶之心說,現在想請老爺子出山,別說修書一封,就是陛下親自去請,老爺子都能幹出閉門不見的事兒來:“陛下,家父已不涉朝堂事務多年,早已失了這份機心,微臣只怕家父難再擔此重任。”
“你這麼說話,朕心裡明白,這些年朕做的事,只怕在一堂眼裡沒幾件是做好了的。只是有些事,只有坐到這張椅子上纔會明白,天子也未必就能事事都順遂心意,有時候反而比大臣們還多些掣肘。”淳慶帝這些年御強敵於外,整貪腐於內,算是一代明君,事兒往往就是這樣,越想做明君就越覺得處處受制約。
“陛下,家父早已明白了陛下的一番深意,每回微臣在家中談及朝堂諸事,家父都會感慨陛下眼界高遠,我輩遠不能及。”蕭慶之這純粹是客套話了,到現在老爺子提起淳慶帝還能跳着腳叫罵,老爺子那壞脾氣這輩子是改不了了,幸好早年了悟及時,在沒犯着陛下的時候就抽身了。
“不說這些個虛的,喝茶,你看完了摺子給朕個話。”
蕭慶之這才得空端起茶來喝,一喝就喝出不一樣來,他不動聲色,心裡一清二楚,只怕今天晚上的茶是那個好頂着張僵臉,實際上更表情比誰都的小姑娘沏的。侍衛那邊大桶的茶水都能喝出不一樣來,這用心細細沏地更是滋味分明,火候手法和茶器不同,呈現出來的味道可以說天差地別。
雖然沒說話,蕭慶之喝完茶,又把小盞往淳慶帝那邊遞,淳慶帝確實是個好與人分茶的,又給倒了盞……
“陛下,也許未必是真,要是反間計,對方可就正等着咱們這邊錯殺忠臣呢。”蕭慶之只覺得捏着摺子的手汗津津的,上邊有幾個名字,深受君寵位高權重,要不是陛下想起老爺子來,他壓根不會有機會看到這個名單。只怕這次陛下請老爺子出山的心很強硬,看來老爺子又得裹起包袱找地兒躲去。
從淳慶帝帳裡出來,夜風立刻就把蕭慶之吹得渾身上下發涼,此刻才覺自己出了一身汗。他一直不去問上一輩的恩怨情仇,畢竟老爺子不在朝堂了,也沒必要去問。但,現在他覺得自己應該去問明白,爲什麼淳慶帝十幾年來心都不死,而且眼看着越來越堅定了把老爺子弄回朝堂的念頭。
“陛下待我不似作僞,待父親也不似假意,父親能在金國做三年暗樁,也未必就真的這麼脾氣暴躁。”想起家裡那暴脾氣的老爺子,蕭慶之又會心一笑,心道這樣就好,千萬別回朝堂。他能預期得到,一旦老爺子真的被陛下請回朝堂,必定是腥風血雨再無寧日。
信步行走在大大小小的帳房間,幽靜的深夜裡大部分帳子都熄了燈,唯剩下些值夜的太監宮女和侍衛守着燈盞昏昏然在半夢半醒之間。明月高懸在天際,月色之下處處分披着一片清輝,這樣的夜裡,似乎總會想起些人來。
那已經消失在人海里不可再追尋的人……
“晉城候,婢子……”不知從哪蹦出個宮女來,蕭慶之凝神看了一眼,有幾分臉熟,但卻不知名姓,大約是隨駕見過的。
“夜已深了,守着規矩莫四處亂闖,不值夜的就去歇着。”要不是及時縮回了手,這個宮女就差點被他給一招拍得暈死過去。
接着蕭慶之發現自己眼皮子底下多了個紅紅豔豔的東西,看着像是劍穗子,紅紅豔豔的雞血石,紅紅豔豔的流蘇,再看那張同樣紅紅豔豔的臉,就算小宮女不說話蕭慶之也明白了:“回去歇着吧。”
說完話蕭慶之便越過那小宮女而去,同樣不用說,小宮女也明白了,這背影都透着三個字——不接受。小宮女咬着下脣就差沒哭出來,她沒敢把心思跟人說,怕教人說癡心妄想,可現在明白了,自己是真的癡心妄想了。
而蕭慶之呢,才忽略過一個,還沒走多遠又碰上一個,同樣是個小宮女,只不過埋着腦袋像是在找尋着什麼:“什麼人,深夜裡在營帳周圍轉悠什麼……玉璧姑娘,你有什麼事嗎?”
只要再在深夜裡多見幾次這姑娘,蕭慶這就得認爲這是個探子,所以蕭慶之問話間不免帶了幾分警覺。
“晉城侯,婢子……”玉壁也是倒黴催的,掛在腰間的宮牌掉了,要被人撿去隨便扔個要緊的地方,她這輩子就洗不清了,也不用洗了,直接就能剁掉。宮牌掉了這種事,熟悉的人都不敢隨便告訴,主要是今天晚上她的幹了些什麼,去了哪兒不好隨便跟人交待。
這猶猶豫豫、扭扭捏捏的樣兒一擺出來,蕭慶之就誤會了:“別說了,夜深了,歇着去吧。”
“可……”玉壁這會兒是不說不是,說也不是,橫豎都已經惹禍了。
因爲玉壁茶沏得好,那偶一見的笑臉也很驚豔,所以就算日常頂着張萬年如一的木訥模樣,蕭慶之對她留有不錯的印象,但也僅僅就只是有點不錯的印象:“玉壁姑娘,宮中想必有傳聞,我如今已有兩門親事中途作罷,你可知其中因由。”
忽然說起這個,玉壁有點犯愣,這跟自己的宮牌有關係嗎?想了想,她還是遲疑不定地回了一句:“因爲大公主?”
“是,一是公卿門第,一是官宦門庭,他們都有懼於此,你……或者說你們家能不懼於此嗎?”因爲那點不錯的印象,蕭慶之纔多解釋了一句,也許也是眼前的人那笑起來的樣子,實在不禁令他想起故人來。
這是什麼意思呢?玉壁琢磨了好半會兒沒琢磨出來,忽然跟她說大公主,說他晉城侯的兩門親事做什麼。當然,她也不是糊塗人,只不過全副心思放在找宮牌上,一時沒能轉過彎來,好險她很快轉過彎來,明白了蕭慶之再說什麼。
“晉城侯怕是誤會了,婢子是出來找宮牌的,方纔去茶水帳裡找點心墊肚子,卻不想把宮牌遺落了。”玉壁這是忍着沒噴出來,這位也太自作多情了點兒,側着臉對着草地翻了個白眼,今兒晚上真是什麼倒黴事兒都讓她遇上了。
她擺的這表情,這眼神,蕭慶之明明白白能看出“你開什麼玩笑”的意思來,他略有些尷尬,輕咳了一聲說:“我替你留意一下,回營帳去中以,深夜也不好找。”
說完蕭慶之就走了,這位是真的這輩子都沒這麼尷尬過……
而一側的營帳後邊,某個手捧劍穗的小宮女正渾身發抖,不是冷的也不是怕的,是氣的!
爲什麼,被問那句話的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