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花國一年一度的上元節終於來臨,藏花國各地都有不同的慶祝方式,而國都鳳凰城最盛大的便是夜晚的燈市了——夜幕降臨之時,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會盛裝打扮,帶上自己或扎或買的花燈,到沁河邊放燈許願。白日裡秋沉落纏着白穎華買了不少河燈,說是要在晚上的時候同她一起放在穿過鳳凰城的那條“沁河”。
然而黃昏時分,原本在客棧房間小憩的秋沉落一睜眼卻發現白穎華不見了。
——這幾日她明顯感覺得到白穎華在做什麼事情,然而每夜她打定主意去白穎華房間一探究竟時就會覺得睏意上涌,無法抵擋,便也隨性入睡了。然而自下山以來,白穎華從未像現在這般,在她要找她的時候,不見。
心底涌上一股不好的感覺,她拎了一隻河燈便出了客棧。
——只是正值節日盛時,雖未入夜,大街上也已經人山人海。茫茫人海,她要去何處尋白穎華?
夜幕低垂,遍尋不見白穎華的秋沉落縮在沁河上的柳笛橋邊,抱着那隻河燈,將腦袋埋在膝蓋間,滿心茫然。
——天大地大,若真有一日,她丟了白穎華,這世間只餘她一人……那,該如何是好?
這以前,她從未想到會有一日,她看不見白穎華。
“落兒?你在這做什麼?我找你好半天了。”忽然頭頂傳來歐陽潯的聲音。
秋沉落愣了下,隨即擡頭:“潯……大哥?潯大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滿面驚惶地站起身,抓着他的袖子,“潯大哥,穎兒不見了……我把穎兒弄丟了!”
歐陽潯自認識她,還未見過她如此慌亂模樣,不禁有點莫名:“你說穎華?之前不是和你說過,今日上元,穎華要去見倩妃……”
秋沉落聞言卻是心下大定,歐陽潯伸手拿過她手中飽受摧殘的河燈:“穎華說怕你一個人無聊,就先讓我來陪你,她處理完了倩妃的事情就來。”
秋沉落喃喃:“……潯大哥,我想去找穎兒。”
歐陽潯皺眉,剛要說什麼,卻見秋沉落擡眸看着他:
“我知道你想說很危險,穎兒也叫你攔着我,但是,我要去找她!我們兩個同命連枝,我一定要去找她!”
夜色裡,燈火中,秋沉落堅定的眸光熠熠生輝。
歐陽潯依舊皺着眉,卻良久道:“我帶你去。”
且居客棧。
這家秋白二人一直投宿的客棧,早在秋白二人留宿柳氏山莊的那一晚便上至掌櫃下至夥計廚娘,都被換了人。想來那錢家在京城的勢力也是頗爲強大,不過幾日時間便查出了她們二人所在之處,還有空動了手腳。雖然她們並未刻意隱藏,但白穎華自是沒有忘了大半年前在赤芍縣的那件事,而辭別木嵐之時,他也曾說要小心自家侄女。木嵐的妹妹木蘭雖是錢家大夫人,然而早對風流好色的錢熙失了信心,現今居於鳳凰城的祈安寺裡,整日吃齋唸佛,帶髮修行。錢倩雖然是一介女流,卻心機頗深,四年時間便爬上了妃位,除去孃家勢力頗大和她的美貌之外,頗有手段怕也是原因之一。
白穎華與歐陽潯交待的不過是攔住秋沉落一事,然而歐陽潯也對她要做的事情十分好奇,是以他才答應秋沉落的請求。雖然並不知曉白穎華的打算,幾日下來,他卻還是看出了且居客棧的異樣,因此他賭一把——白穎華會在這裡。而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上元節時全城各家各戶都亮着燈,大街上也是各式花燈齊聚,只有且居客棧……
轉了一圈發現,這家客棧除了三樓的一間房間還亮着光,其他皆是漆黑一片。
他和秋沉落一起落在那間房的頂上,揭開兩片瓦,看向屋內。
似乎白穎華纔剛剛將倩妃擄來,此時正悠哉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細細的品着茶。而她對面那個一襲鵝黃衣衫、頭插金銀髮飾的美貌女子,想必便是倩妃了。她此刻正恨恨盯着白穎華,彷彿要在她身上盯出個洞一般。也不知她是如何將這倩妃自那藏花國皇帝身邊擄來的?
半晌,倩妃終於耐不住,開口了:“大膽刁徒,你可知我是誰嗎?!”
白穎華擡眉瞥了她一眼,道:“錢家大小姐,當今聖上盛寵的倩妃娘娘。”
倩妃見她報出自己身份,心下大定,道:“你既然知道
我是誰,還敢擄我?”然而她說完這話卻發現白穎華脣角劃開的弧度更大了,頓時想起一件事情,不禁驚道,“難道你是……白穎華!你就不怕皇上發現我不見了,派人尋我,抓了你砍你的頭嗎?!”
“皇上?”白穎華似乎起了興趣,一隻手托起下巴,道,“你那個皇上是什麼樣的人難道娘娘不知道嗎?此刻他怕是正在溫柔鄉里,哪裡還能發現娘娘你不見了呢?”
倩妃聞言,心中暗道不好,面上卻還強作鎮定,硬聲道:“白穎華,你斷我錢家香火,而今又擄我來此,到底是想幹什麼?!”
白穎華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脣角鐫刻一般的淺笑在燭火的映照下愈發柔和:“明人不說暗話,倩妃娘娘,白某請你來這裡只是想商量件事情。”
倩妃冷着一張俏臉:“若是要我放棄找你們報仇,那就免了。你們害我弟弟,還妄圖我放過你們?告訴你,我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燭火明明滅滅,倩妃雖是撂下狠話,眼神卻四處亂飄。
白穎華似是有點疑惑地歪了腦袋看她:“眼下這境況,娘娘覺得到底是誰放過誰呢?而且,倩妃娘娘是不是在想,怎麼還沒有人來,是麼?”她笑了,“我告訴你好了,沒人來的原因在於——死人是不會動的。”
倩妃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然片刻後便明白了白穎華話中意思,原本就有些蒼白的臉此刻更是慘無人色:“你……”
白穎華忽而從身後取了個箱子,打開,拎起一樣物事,揚手扔了過去:“倩妃娘娘,初次相見,在下也沒什麼好送給娘娘的……不知這個禮物你可還滿意?”
那圓球一般的東西帶着個小尾巴,軲轆轆地滾到倩妃腳邊,在地板上留下一串血跡。倩妃定睛一看,頓時驚得張大了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來,倒是秋沉落在那一瞬間看清楚了。
那帶着小尾巴的圓球,是這幾日給她端茶送飯的客棧小二的腦袋。
“你以爲只是在落兒的飯菜里加‘笑無香’,我便看不出了麼?”她繼續道,“原本我無意殺你,但你錯就錯在,不該對落兒出手。”聲音漸冷,直至徹骨冰寒,白穎華墨玉一般的眸子裡全無半點光亮,漆黑一片,騰然而起的,全是冰冷殺意。
秋沉落不敢置信地動了下身子,下意識地想要向後退,卻不想碰着了之前放在一邊的瓦片,發出一點響聲,白穎華登時警覺,殺意森然的眸光利劍一般射向屋頂:“誰?!”
歐陽潯無奈,只得從袖中取出一塊黑帕,矇住臉,然後才隨着秋沉落破了屋頂落入屋中。他原本只是爲了以防萬一發生什麼需要逃跑或者幹什麼殺人放火偷雞摸狗的事情才準備的黑巾,卻不想,還真的用上了。
——還是聽牆角被發現了不得不現身才用上的。歐陽潯自嘲。矇住臉,不然叫倩妃認出他,他日後可就別想過清靜日子了。幸虧今兒出門的時候換了一身樸素的衣服……
見是秋沉落和歐陽潯,白穎華稍稍放柔了目光,那瀰漫的殺意也消退了些:“落兒,……大哥,你們怎麼在這裡?”
話音未落,白穎華卻發現秋沉落一直盯着一個方向,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
那個方向,是客棧小二血淋淋的腦袋。
歐陽潯不知如何形容——因爲那一刻他看見,白穎華眸子裡閃過的,是真真切切滿滿當當的驚惶失措。
下一秒,白穎華便擋在秋沉落身前,道:“落兒,你先與大哥去逛燈市,我一會兒就來。”她早收了滿眼的驚惶,不動聲色地擋住秋沉落的視線,同時還扯了一塊布蓋在了那血淋淋的腦袋上,又以內力壓住房門,堵住了想要趁亂逃跑的倩妃。
歐陽潯伸手欲拉走秋沉落,雖然他對於剛纔那個滿身戾氣的白穎華也有好些疑問,但是很明顯眼下的狀況是必須堵住倩妃的口。白穎華已經動了殺機,他自是要幫他攔住心地善良的秋沉落,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好了。
但是秋沉落卻是看也不看他,緩緩掙開了他的手。
她向白穎華走過去。
一步,一步。
面無表情。
白穎華漆黑的眸子裡映着她煙青色的身影,靜靜望着她一步一步走近,那脣角烙印般的笑意仍舊掛着,卻在搖曳的燭光下泛出一絲無端的絕望。
歐陽潯看不出此刻仍然掛着笑意的白穎華,到底是如何心情。
“穎兒。”秋沉落在她面前站定,忽而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又執起她的手,“別爲這樣的事情,髒了手。”她輕聲說着,卻用力抓着那方絲帕,一下一下,用力擦着剛纔粘在她白衣袖口的一塊血跡。
白穎華怔怔望着她。
眼眸裡一片漆黑,腦袋裡,卻是一片空白。
忽然,手上傳來溫熱的感覺,她低眸,卻是一滴淚。
一滴,兩滴,三滴……
秋沉落攥着絲帕動作未停,卻早已滿面淚痕。
歐陽潯默默看着這一切,心下卻騰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白穎華張了張有些乾澀的脣,卻發現聲音彷彿被什麼堵在了喉嚨口,半點也發不出來。
秋沉落終是扔了那方粘了點點血跡的絲帕,撲進她懷裡,泣不成聲。
“嗚哇哇哇猹……”
白穎華右手緩緩擡起,卻又放下,換了衣袖乾淨的左手,緩緩地擱在了秋沉落的背上。
“是我,我在。”
她方纔,接住秋沉落的一霎,便知曉,她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她可怕。
落兒,這世間她唯一的家人,她的落兒,只是害怕她不是她。
這樣的認知,她鬆了口氣。
果然只有她的落兒,只有落兒會不管不顧,只因爲是她,便毫無懷疑,毫無保留。
只是,這樣的依賴與信任,無人知曉,到底於她,是福是禍。
良久。
歐陽潯回過神來,掃了一眼門口,而後對抱着秋沉落的白穎華道:“咳,那個,穎華,倩妃娘娘跑了。”
白穎華擡眸,道:“跑便跑了吧。”
雲淡風輕。
歐陽潯這下真的不明白了——怎麼剛纔還好像一副天要塌了的絕望樣子,怎麼秋沉落一頓嚎啕,他反而笑的這麼開心了呢?
——難道被嚇壞了?歐陽潯在心裡這樣想着,下一秒便立刻拋開這想法,用力地敲着內心那個發表白癡看法的小人——怎麼跟秋沉落白穎華待久了,沒學到白穎華的淡然,反而越來越有發展成白癡的傾向了呢?
白穎華望着歐陽潯一副恨鐵不成鋼仿若要去尋死覓活一般糾結的表情,半晌疑惑道:“潯大哥?”
“嗯,啊?”歐陽潯陡然從自己的思緒裡跳出來,一臉若無其事,“怎麼了?”
白穎華一頓,隨即釋然:“沒什麼。時辰還早,落兒,我們去逛燈市吧。”
依舊在抽抽噎噎的秋沉落自她懷中擡起頭,望見眼前溫暖的笑容,怔了下,反應過來,擦了擦眼淚,道:“嗯,好。”
白穎華點點頭,又對歐陽潯道:“潯大哥以爲如何?”
“什麼如何?”歐陽潯全然不在狀態。
“和我們一起去逛燈市啊。”秋沉落扔過去一個白眼,“潯大哥你最近是不是吃壞了?”
“沒有啊。”說着取下黑麪巾,歐陽潯疑惑地道,“落兒何出此問?”
“因爲你智商又下降了。”秋沉落理所當然地道,隨即對白穎華道,“穎兒,我去洗個臉哈。”
白穎華一頓,隨即笑道:“好,一盞茶時間,我們在客棧樓下見。”
秋沉落便轉身出了房間,留下一臉悲憤的歐陽潯——他和她們待久了,自是明白“智商”的含義,所以……
歐陽潯看着白穎華打掃乾淨屋子裡的痕跡,終於決定無視秋沉落的那句話,完全忘了他剛纔因爲那句話糾結了好久的事情,對着白穎華望過來的目光點點頭,便提着秋沉落那已經被摧殘地沒有原來形狀的河燈,從窗口躍了出去。
——這一客棧的死人,終是要花點功夫打點一下,掩埋痕跡的。
片刻後。
換了一襲白衣的白穎華和打理好的歐陽潯與秋沉落已經走在了繁華熱鬧的燈市裡。
扔了那面目全非的河燈,又買了三個河燈,三人在沁河邊,一起輕許了心願,而後並肩望着河燈隨着河水漸漸漂遠,直至和別人的河燈混在了一起,再也看不見。
火樹銀花不夜天,鳳凰城這一年的上元節,繁華背後卻隱藏了太多黑暗,太多的風起雲涌,山雨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