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叔平生最愛的,便是作新詞、賦新聲、唱新曲,亦時常困頓於曲調的束縛,深恨詞不達情,不能盡舒胸臆。”整理好了思緒,杜清霜美目閃閃道:“如果柳七叔還在,定要對公子驚爲天人的。”
讓柳永驚爲天人,這評價已經到了極致,陳恪哈哈大笑道:“我充其量只算個票友,杜行首可得帶眼識人啊。”
“能說出這番破除窠臼、開天闢地之言,”杜清霜卻一臉認真道:“公子便是天人。”
“我是說就天下無敵,做起來,便無能爲力了。”陳恪笑道:“何況二百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依譜唱詞,就連柳七公,也沒有違背過。貿然改變傳統的話,對杜行首是好是壞,並不好說。”
“……”杜清霜點點頭,輕聲道:“不要說別人,就連清霜,也對能否行得通,心裡沒底。”
“是。”陳恪頷首笑道:“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忘掉這首詞,當它從沒出現過。”陳恪也想不到,把後人的詞拿到宋朝,會引起這麼多的麻煩……於他這個作者也譭譽參半,贊他的人說,他的文采不亞於柳七,罵他的人說,他連最基本的詞律都不懂,還學人家填詞……
然而對於杜清霜這種樂癡,有曲唱不得,乃是莫大的折磨。何況一個嶄新的境界,隱約出現在眼前,你讓她怎能不去嘗試?
“不。”杜清霜堅定的搖頭,朝陳恪深深一拜道:“懇請公子收我爲徒。學習如何度曲就詞。”
“嘿……”陳恪搖頭大笑道:“你這可拜錯廟門了,我是個光說不練的假把式。”
“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杜清霜搖頭道:“就算學不出來,也是弟子愚笨,不幹師傅的事。”
“我真教不了你。”陳恪苦笑道:“要是教得了。誰不願意收個如花似玉的女弟子。”
“也對。我如此輕率就想拜師。”杜清霜俏臉一紅,垂首道:“實在太輕佻了。”
“你別誤會,沒那個意思。”陳恪擺手道:“總之教不了就是教不了,你自己按這個路子琢磨琢磨,就一定比我像樣。”
“……”杜清霜低頭不說話,陳恪以爲她放棄了,誰知過一會兒,她又擡起頭,一臉堅定道:“師傅是在考驗我的誠意麼。弟子會讓師傅看到我的決心的。”
“唉……”陳恪心中無奈道,我要是教得了你,怎麼會放過這個一親芳澤的機會呢?
大宋男人最羨慕的就是柳永。陳恪也不例外。杜清霜這樣的色藝雙絕、外表又冷若冰霜的花魁,正是男子最想要征服,卻又不忍傷害的那種,陳恪不是假道學。只是爲免弄巧成拙,纔會如此謙遜。
“你也不要拜師。”陳恪想一想道:“我們就算以曲會友吧,日後有暇,共同切磋就是。”
“就依師傅的。”杜清霜見他終於鬆口,開心的點頭道。
“不要叫師傅,我沒那麼老。”陳恪搖頭笑道。
“那,還是叫公子吧……”
“嗯。”陳恪點點頭道:“除了師傅,杜大家隨便稱呼。”其實他心理陰暗得很,萬一建立了師徒名分,日後還有什麼搞頭?所以堅決不能當這個師傅。
“公子也莫要喚我大家,在你面前擔當不起。”杜清霜抿口笑道:“叫一聲清霜便好。”
“好的,清霜。”陳恪眯眼笑道:“我祝你早日成爲一代宗室。”
“公子說笑了。”杜清霜低下頭,淺淺的笑了。
杜行首對音樂的熱忱,絕對超乎陳恪的想象,以她那麼繁忙的演出日程,竟每隔最多一二日,便會出現在陳恪面前,向他請教有關樂理方面的知識……雖然陳恪爲她打開了一扇窗戶,但杜清霜還是眼前一抹黑,需要陳恪爲她指明方向。
在歌仙面前,陳恪也不是毫無所長,他有兩樣拿得出手,一是樂理。他告訴杜清霜,自度曲的本質,在於從舊詞牌的固有旋律中,提取出用於文字的格律規範,和用於度曲的旋律走向與板式規範。這樣每當新詞出來,便不再套用舊有旋律,而是按照新詞的聲律、按照從詞牌原始旋律中提取的基礎旋律,單獨譜寫新的樂曲。
這樣一來,新的樂曲只適用於特定的詞,而不像最開始那樣具有普適性,但會與詞完美結合,達到詞曲交融的境界。而掌握了度曲規律的高手,譜出來的曲子與詞的結合度非常好,既可以照顧聲律又可以加入詞文中含有的特殊情緒,亦沒有音樂傷害詞義表達的問題。
這些都是經過歷史檢驗的知識,陳恪也不怕誤人子弟。有了他指明方向,杜清霜可以有的放矢,朝着正確的路子前進,不幾天,便可以把《木蘭辭》中的基本旋律抓出來了,但這不是難點。
難點在於,如何按照每首詞的個性,度出新的特殊旋律,這就牽扯到一個唱腔的問題。有了固有的唱腔,就知道詞的發音,自然可以譜出相應的旋律,然而在宋代還沒唱腔的概念,陳恪必須幫助杜清霜,將其創造出來。
而唱腔的優劣,吐字是首位,必須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務得中正。否則,無論怎樣美妙的歌聲,雖具繞樑,終不足取。這時候,就必須將聲韻學引入,想要字正腔圓,就必須用到反切法切音,對唱字字音逐一考究,使之務得中正。
在這個幾乎無人治小學的年代,陳恪幾乎是宋朝最好的聲韻學家了,所以杜清霜對他依賴,沒有隨着時間而減少,反而更大了。
兩人的關係,也從一開始的僵硬客套,漸漸變得熟絡自然起來。
這一日,終於沒有下雨,陳恪正坐在船頭髮呆,杜清霜又來了,獻寶似的將一個汝窯瓷瓶奉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陳恪拿過來,打開一看,便看到了熟悉的黃褐色茶葉,頓時大喜道:“你竟然真炒出來了!”
“按照公子說的,殺青、揉捻、乾燥,三部製茶法。”杜清霜道:“試了很多次,只這次讓人滿意。”
“等等,我去燒水,”陳恪從座位上跳起來道:“嚐嚐清霜親手所制的茶葉。”
“還是我來吧。”杜清霜微微臉紅,前後工序倒還好說,中間一道工序,是要用雙手去揉的,現在卻要讓個男子品嚐,實在是羞人。然而能以此報答對方之萬一,她自是心甘情願。說着提起一個密封的陶罐:“這是從城外青雲山上取來的泉水。”
“好吧。”陳恪笑眯眯道:“那我就靜等品嚐了。”便大模大樣的坐在胡牀上,聽着身後杜清霜悉悉索索、盛水燒水,他不禁笑了,生活真他媽的美好……如果沒有那惱人事情發生的話。
不幸的是,它偏偏就發生了……
就在昨天,第二隻靴子落地了,罷免狄青的提案,終於擺在了皇帝的面前。
不是具體哪個人提出的,而是中書省的集體提議,這一手很是毒辣……表明不是某個人和狄青過不去,而是大家這麼說的……這很罕見,因爲就算丁謂還有三個好朋友,不願被人代表,便沒法用集體的名義提議。
狄青混的得多慘?中書省裡竟然沒一個替他說話的……更蹊蹺的是,中書省洋洋灑灑數千言,竟找不出他一條確切的罪狀,全都是‘人言道’……就憑這些道聽途說的證據,中書省便要皇帝罷免一位兢兢業業、完美無瑕的西府大臣,理由還是那條無恥之言——今外說紛紛,雖不足信,要當使無後憂,寧負青,無使負國家!
最後,中書省的提議是,不要讓狄青再當樞密使了,授予他兩鎮節度使,讓他到地方上去吧……
接到這份提案,官家並不意外,他讓人把狄青找來,當場讓他閱看這份奏章……其實皇帝的心理,已經可堪琢磨了,然而狄青的心思,依然沒變。他始終是那個在東華門外,看着狀元唱名,發誓要比對方更加榮耀的好漢子。
他是英雄,是熱血沸騰的軍人,敢勇爭先、永不言棄的面涅將軍!靠着自己的努力,比別人艱難百倍,才一步步走到這裡,爲什麼要放棄?
他將奏章交給宦官,朝官家深深作揖,然後擡起頭,沉聲道:“臣無功而受兩鎮節麾,無罪而出典外藩,這不公平!”前一句的自謙,不過是欲抑先揚,百戰之功,無罪罷免,我、不、服!
當狄青擡起頭來,趙禎看到了他臉上的金印,兀然想起過往的一幕幕……他不禁爲自己的動搖而羞愧,便柔聲安撫了狄青,讓他先回去:“事情便交給寡人處理,不讓愛卿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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