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才意識到事態嚴重,如今趙宗績尚在廣西……雖然那裡已經停戰,但沒有正式締約之前,他還不能返回京城……就連陳恪也被支出汴京,己方正處於最薄弱的時期。
雖然王雱時常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連他自己都承認,值此前景不明的困難時刻,只有陳恪才能將趙宗績旗下這支鬆散聯軍捏合在一起。
“仲方知道了麼?”司馬光問道。
“起先只以爲,這是一樁逸聞,所以沒通知他,待發現對方另有打算時,已經來不及再等他回信了。”王雱是巴不得獨撐大局,不然怎麼展現自己力挽狂瀾的能力?
“嗯。”司馬光緩緩點頭道:“殿下回京之前,我們得設法拖延。”說完心中苦笑,就算回來了又能怎樣?
說實在的,他其實有些後悔了。
如今趙宗實大勢已成,己方縱使小有所獲,也已經無關大局。別看中樞八公中,似乎有四公與趙宗績相善。但細究一下,歐陽修、包拯之輩,皆是隻知道得罪人,不知道團結人的忠耿孤臣,曾公亮、王珪之流,又是明哲保身的慎獨君子,這樣的人物縱使再多,也不及一個韓琦能攪合。
中樞之外,趙宗績一黨就更沒有勝算了。
但誰讓他當年不耐閒散冷置,靠着陳恪傾銷解鹽的計策,才一舉洗刷了恥辱,讓官家和相公們刮目相看。後來事態的發展。更是出人意料,沒藏訛寵竟然被李諒祚幹掉。西夏主動向大宋求和。
這其中西夏內部的權力鬥爭纔是主因,但以大宋朝唯我獨尊的尿性。自然將全部的功勞,都歸於司馬光之身。
於是幾年前還被人恥笑的司馬光光,搖身變成了妙計安天下的國之干城,前途不可限量。
這一切,都始自陳恪那條妙計……官場上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司馬光無疑欠了陳恪一個天大的人情,結果被他稀裡糊塗拉上了賊船。
如今司馬光簡在帝側,爲官家心腹之要,自然身價倍增。回想起陳恪當年趁自己失意時的投資。如今可謂一本萬利,倒也真佩服這廝的眼光……呃,這樣說好像有些自戀……
無論如何,他已經因爲蘇轍的事情,被定性爲趙宗績一黨了。雖然有些追悔莫及,可司馬光很清楚,自己沒有別的路了——再去投靠趙宗實非君子所爲,名聲毀了,這官也做不得了。中途抽身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已經得罪了人家。將來日子難熬不說,也沒個盼頭。
司馬光太熟悉那種滋味了,實在不想再來一遭。
想來想去,也只有橫下心,一條道走到黑了。若是能殺出一條血路,自己就是鐵打的前程,金鑄的名聲。
若是敗了……司馬光苦澀的一笑,心道,大不了致仕回家。修我的《通志》去!
王雱走後,司馬光合上書稿,收入匣中,還上了鎖。似乎短時間內,不打算再拿出來了。
站起身來,司馬光長嘆一聲,心說,陳恪啊陳恪,但願如你所言,秋裡就會有大轉機。否則老夫,唉,可就被你坑出蛋黃嘍……
見司馬光舉止反常,年僅十二歲的司馬康有些畏懼道:“父親,你要幹啥?”
“康兒啊。”司馬光慈祥的望着司馬康道:“你想不想去看麒麟啊?”
“想……”司馬康唯恐被家訓嚴苛的老爹教訓,忙回頭道:“不想。”
“那爲父就自己去看了。”司馬光板着臉,走到門口,看着摸不着頭腦的兒子,才哈哈大笑道:“傻小子,還不跟上!”
“遵命,爹爹!”司馬康眼中放光,趕忙連蹦帶跳的跟上……兩日後是早朝。
百官今日的議題,不再是兵農河工之類的國政大事,而是已經運抵京城南門外的瑞獸麒麟……那貨其實前天就抵京了,但欽天監說,後日纔是黃道吉日,因此還需再等上一等。
但百官不能再等了,那神獸的氣場已經籠罩京城,讓他們一個個**不已。從那麒麟如何神威不凡,說到來日出迎時的禮節,最主要的是,官家要不要親迎……有人說,官家貴爲天子,神獸再神也是個獸,哪有出迎的道理。但更多的人卻反對說,天子者上天之子也,世間出瑞獸,正是上天給天子的訊息,官家不看獸面看爹面,也得親迎一番。
衆官員在那裡討論的熱火朝天,趙禎卻顯得意興闌珊。也對,官家這輩子還沒郊迎過誰呢,如今寶貴的第一次,卻要獻給個獸獸,換了誰也快樂不起來吧。
但和趙禎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富弼、韓琦卻看出不對來了……以趙禎的性情,只有對此事極度不感冒時,纔會作此態度。
韓琦自然不會吭聲,富弼便輕聲問道:“敢問陛下意下如何?”
首相發話,而且問的是皇帝,嘈雜的大殿立刻針落可聞。趙禎愣了一下,方回過神道:“呵呵,寡人想起來,司馬愛卿今晨所呈的一篇賦。”頓一下道:“名字叫《交趾獻奇獸賦》,是吧,司馬愛卿?”
“是。”司馬光擱下筆,起身作答。
衆人聞言不禁暗罵,果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們都想等着典禮時再進賀表,卻被這廝拔了頭籌。
“愛卿的賦自然極好,可寡人卻對其開頭的《進表》更感興趣。”趙禎淡淡道:“你念給諸位大臣聽。”
“遵旨。”司馬光接過胡言兌送來的札子,便沉聲念道:
“臣光言:今月有詔官民皆可往觀交州所獻異獸曰麒麟者。二十五日,臣攜幼子前往一睹,臣愚不學,不足以識異物。竊以麟瑞獸也,曠世而不可見。其於經有名而無形,傳記有形,而去聖久遠……”
大殿上回響着司馬光那義正言辭的聲音。百官聽他描繪所見異獸的形狀……脖子像熊、嘴巴卻像鳥,豬頭馬身,像牛卻有角,似象卻有鱗,它的力氣很大,性情卻溫柔,大概遠方所產,因此圖書上都查不到。
話鋒一轉,司馬光想象了羣臣的恭維如潮云云,然後又設想了皇帝的回答:‘這怪獸,生五嶺以南,出沼澤之濱,得它來,吾德不爲之增,縱它去,吾德不爲之減……不如改迎獸爲迎士,將養獸之費用於養士……’
意思是,我們現在雖然搞不清楚這貨到底是不是麒麟,卻弄的全國雞飛狗跳的。如果不是麒麟,就會讓番邦小國看我們的笑話,就算真的是麒麟,那也是人家送來的,不是自己出現在我大宋土地上的,那是人家的祥瑞,跟咱們沒啥關係。
所以,依臣愚見咱們還是不要認了,將其奉還交趾得了。當然,爲了顯示我大宋的風度,可以對交趾使者‘贈以金銀,賜以詔書,嘉其惠意’,如此‘四夷賓服,天瑞可自至也’……咱們還是等祥瑞自己來吧,不稀罕這別人送來的。
如此,交趾小邦也沒法看我們笑話,而我們也不失懷遠之策,善莫大焉。
最後,司馬光也沒忘了拔高一下道:以後只要皇上‘正心以爲本,修身以爲基’,天下自然就會‘三光澄清,萬靈敷佑;風雨時若,百穀豐茂’。那纔是真正的祥瑞啊!
羣臣聽得目瞪口呆,趙禎卻讚許的點頭道:“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羣臣還是目瞪口呆,連韓相公也變了臉色……他本以爲把陳恪調出京城,趙宗績一黨就沒了魂兒,想不到這司馬光竟蹦了出來,而且這水平比陳恪還要高!
對這件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事情,司馬光的處理意見可以說是既得體又全面,湯水不漏,完美無瑕!
原本熱鬧的討論戛然而止,百官竟沒人敢反駁司馬光,因爲這廝牢牢佔據了道義的高度,竟讓人無從反駁!
所謂‘一鳥啼之,百鳥希聲’,就是指的現在這個場面吧……一場場面宏大的迎接祥瑞儀式,就這樣不了了之,叫汴京百姓好生失望。
然而更失望的是韓相公,他精心策劃的‘借祥瑞請立太子’計劃,已經完全準備就緒,卻這樣胎死腹中……
“司馬小兒!”韓相公罕見的失態了……當然是在他自己的值房中……他將茶碗摔了個粉碎,朝幾個噤若寒蟬的心腹怒吼道:“膽敢幾次三番壞我大事!”
“相公息怒。”參知政事吳奎硬着頭皮道:“官家不見那麒麟,咱們就不能做文章了嗎?”
韓琦冷靜下來,是啊,所謂祥瑞不過是個由頭,給百官請立太子找個出口。這個藉口不行,便換一個就是了。
“不能放過司馬光那廝!”韓琦先定下基調,這才問道:“你有什麼主意?”
“屬下這法子,卻是可以一石二鳥,力挽狂瀾的。”吳奎也不容易啊,都幹到參知政事了,在韓相公面前還得伏低做小。
“少賣關子。”韓琦啐一口道:“有話快說……”好歹後一句沒蹦出來,讓吳奎暗暗慶幸,不至於太下不來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