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對樑乙埋和西夏的態度截然不同,於前者他儘量懷柔,對後者卻強硬無比。因爲只有給西夏人足夠的壓力,才能逼退他們好鬥的一面,露出色厲內荏的本相來。
但他對年紀輕輕的李諒祚實在不放心,唯恐這小子一時腦熱,幹出什麼不理智的事兒來。給李諒祚降火的任務,便落在樑乙埋肩上了。
因爲樑乙埋已經達到目的了,現在只要能有辦法收場,避免搞得雞飛蛋打,哪怕回去挨罰他也認了。所以樑乙埋不得不爲陳恪所用,去勸說李諒祚撤軍。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陳恪做事能力的提升和風格的轉變。說能力,他遠隔千里,能對西夏的情況瞭若指掌,確信他們根本就是在虛張聲勢,繼而才能定下出奇強硬的策略。
說風格,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搏虎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的拼命三郎了。他巧妙的利用西夏君臣的不同心思,稍使手段,便將李諒祚最信任的臣子,變成了自己的幫手,而且還是心甘情願的。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但來到王帳之外,樑乙埋還是有些打怵。出去時,他信誓旦旦要讓宋朝屈服,誰知道轉回頭來,就要勸自己主上屈服,換了誰都得慌神。
不過也不能總在外頭轉悠,樑乙埋終究還是一咬牙。硬着頭皮進去。
“怎麼樣?”李諒祚早就等得不耐煩,見他進來便問道:“宋使熊了麼?”
“呃……”樑乙埋吞口口水道:“熊也沒熊……”
“什麼意思?”李諒祚不解道。
“熊的意思是,他們是來求和的。”樑乙埋小聲道:“沒熊的意思是,要是咱們三日內不撤軍,原先的盟約便要作廢,兩國只能兵戎相見了。當然,歲賜、榷場也都沒了。”
“……”李諒祚登時陰下臉。抱着最後一絲僥倖道:“如果退兵的話,他們會把公主嫁給朕麼?”
“這個麼……”樑乙埋睜着眼說瞎話道:“宋人的規矩最是死板,說同姓通婚是要遭天譴的。所以萬萬不能將公主嫁給陛下。”
“哼,這是求和的態度麼?”李諒祚拍案道。
“陛下息怒,宋朝的使者說。別的方面都好商量。”樑乙埋趕緊道:“比如歲賜,榷場都可以恢復,《九經》、《冊府元龜》和朝賀禮儀等書,依然可以賜予。”
“這是他們一早就答應的吧!”李諒祚狐疑的望着樑乙埋道:“宋朝人到底什麼態度?你給朕說實話。”
“是……”樑乙埋見和稀泥的法子奏效了,方小心翼翼道:“宋朝那邊有高人啊……”
“怎麼講?”
“他們雖然害怕,卻知道我們丟不起榷場,”樑乙埋答道:“所以派了個愣頭青過來,宣稱我們要是不見好就收,便豁上不救大順城,也要堅壁清野。固守營壘,倒要看看咱們能奈他們何!”
“……”李諒祚不說話了。
出兵一個多月來,李諒祚雖然侵略四路,轉戰千里,卻沒有討到什麼好處。因爲他面對的是大宋最精銳的西軍。還有種家將、折家將這樣的優秀將領。更要命的,是當初範公主持修建的,綿延四路的堡壘營砦,構築起一條讓人絕望的防線。党項人想要進攻大宋柔軟的腹地,必須將這些堡壘一個個拔除……僅僅一個大順城,就讓他的十萬大軍徒呼奈何。他怎麼有信心去碰那成片的釘子呢?
今天早些時候議事時,李諒祚便明顯感覺到,那些王公將領對這勞師遠征卻沒油水的一仗,已是滿肚子意見了。許多人的言語中,已經冒出‘陛下欠考慮’、‘這次出征太沖動’之類的不敬之詞。
老李家那刻在骨子裡的危機意識,馬上佔據了李諒祚的頭腦,他意識到,此事若不妥善處理,自己好容易豎立起來的權威,怕是要轟然坍塌了。
王公們根本沒有大戰一場的想法,他們滿腦子都是自己領地裡,堆積如山的青鹽、毛皮、枸杞、還有成千上萬的牛羊……這些積壓多年的物產賣不出去,換不來宋朝的百貨,他們的日子就過不去下。他們實在受夠了這些年物資匱乏之苦,絕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所以榷場不能丟……
李諒祚思來想去,發現宋朝人竟捏住了自己的七寸,教他有勁兒使不出。這種感覺糟透了,年輕的西夏皇帝像狼一樣在帳中走來走去,霍得站在樑乙埋面前,雙目噴火道:“你說宋朝人一定會屈服的!”
“臣下該死,”樑乙埋趕緊低下頭道:“小覷了宋朝人……”
“你小看了他們不要緊,”李諒祚憤怒的揮舞着手臂道:“卻讓寡人騎虎難下了!”不接受宋朝的通牒,他承受不起後果。接受的話,豈不要威信掃地?
“一切責任都歸臣下承擔。”樑乙埋俯身叩首道:“與陛下無關。”
“你承擔得起麼?”李諒祚啐一口。這位心思機敏的西夏皇帝很清楚,要是把責任都推給樑乙埋,別人會笑他沒有主見,輕易被人左右的。有道是人死鳥朝天,他不能墜了自己的形象。遂咬牙道:“此次出兵,乃朕乾綱獨斷!”
“陛下……”樑乙埋痛哭流涕起來。
“停住哭。”李諒祚轉過身,不想再看他,揮下手道:“把我皇叔請來。”
“是……”樑乙埋沉重的起身。
嵬名浪遇很快便跟着樑乙埋過來,看到小皇帝臉上寫滿了沮喪。面上卻不動聲色的行禮,然後肅立。
“叔。”李繼遷、李元昊的後代,自然不知道節操爲何物。李諒祚走到嵬名浪遇面前,滿臉羞愧的望着他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樑乙埋已經和我說了。”嵬名浪遇面無表情道。
“侄兒萬分後悔,當初沒聽叔的,”李諒祚小聲道:“現在弄得騎虎難下,侄兒不知該怎麼辦了。”說着竟深深一揖道:“侄兒向叔叔道歉了,往後定不敢不聽你的教誨。”
“唉,年輕人哪有不衝動的。”嵬名浪遇趕緊扶起他,嘆口氣道:“我像陛下這麼大的時候,還與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呢。”
“如今侄兒該如何是好?”李諒祚可沒耐心聽他講古。
“這次出兵,註定討不到什麼好處,與其師老無功、怨氣四起,還不如當機立斷,趕緊收兵。”嵬名浪遇沉聲道。
“難道真要認錯撤軍麼?”李諒祚面現無奈道。
“帝王頭一條,就是絕對不能認錯。”嵬名浪遇搖頭正色道:“你只要認一次錯,下面的王公大臣,就會認爲你還會犯錯,不會再把你當回事兒。”
“是。”李諒祚悚然受教道:“叔叔教誨的是。”
“這小臣就不明白了,難道撤軍不就是認錯,認錯不就是撤軍麼?”樑乙埋小聲插話道。
“蠢材!”嵬名浪遇不能對李諒祚發火,但對這貨卻絕不客氣:“你自己草包就算了,別連累着陛下出昏招!”
樑乙埋登時面紅耳赤,囁喏着不敢吭聲。
“呵呵,叔叔教訓的是,”李諒祚現在也覺着他是個草包,虛踢一腳道:“還不有多遠滾多遠!”
看到樑乙埋灰溜溜退出去,嵬名浪遇的心裡舒服多了,遂低聲對小皇帝吩咐起來。
片刻之後,李諒祚再次升帳。
衆王公以爲是敲詐宋使有了結果,都興沖沖的等着聽好消息。
卻見一名風塵僕僕的傳令兵上前,高聲稟報道:“緊急軍情,河湟唃廝囉趁我大軍南下之際,率部侵擾河西,樞銘大人請請陛下速速回軍,以保黎庶!”
“該死的吐蕃蠻子,竟敢趁火打劫!”李諒祚滿臉氣憤道:“且讓他們囂張兩天,待寡人拿下大順城,再回去收拾他們!”
“陛下不可,大順城就在這裡,想什麼時候打都行,但是我大夏的百姓可等不得。”嵬名浪遇出列道:“如今看來,吐蕃人才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宋朝人一味苟安,倒不足爲患。我們應該先集中力量收拾河湟吐蕃,待後顧無憂了,再跟宋朝算賬!”
“皇叔說的是……”李諒祚才‘醒悟’過來道:“就便宜了宋人這回。”說着重重一錘桌案道:“那就撤軍!”
“且慢。”嵬名浪遇趕緊勸阻道:“腹背受敵,兵家大忌也,爲了全力收拾吐蕃,我們得安撫下宋朝這邊……既然他們求我們遵守盟約,咱們便權且答應下來,也好讓國內積壓的貨物有個出路,回覆一下國力。”
衆王公都不是蠢人,聽話聽音,又沒見樑乙埋的人影,怎麼還不明白小皇帝這是心生退意了,既然如此,唯恐他再死要面子,阻礙了榷場的生意。忙紛紛出聲附和道:“寧令所言極是,咱們權且懷柔一下宋朝,待收拾了吐蕃,處理了積壓的貨物,再跟他們算賬不遲。”
“……”李諒祚這才一臉‘這可是你們說的’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聽皇叔的就是。”
寫着寫着睡着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