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暴雨磅礴傾瀉而下,遮天蔽日的烏雲陰沉沉的把天遮了個嚴實,那夾雜着淒厲冷意的寒風更是吹的滿院雜物噼裡啪啦作響。
許楚揹着打縣衙領來的工具箱,踩着滿地的泥濘匆匆趕路。手裡的油紙傘已經用了多年,早就不堪疾風驟雨的侵襲,眼下霹啦兩聲就又斷了兩根傘骨。許楚無奈的擡頭看了看破敗的紙傘,嘆口氣想到怕是又得花幾十文錢買把新的了。
陰沉的天際預示着風雨將會越來越大,奈何許楚卻沒法尋個地方躲雨。她看了一眼傘面,感到有雨滴順着壞掉的傘骨漏到身上,又被冷風一吹,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然後攏了攏衣裳。
不過若是能拿得到那五十兩銀子的賞錢,這般辛苦也算值得了。畢竟,仵作是賤籍,又非是衙門公人,而且一日爲仵作,後代子孫皆要爲賤籍,哪怕是朝中唯一的三品驗官,也是一樣。所以但凡仵作,除了驗屍之外,幾乎沒有別的謀生手段,偏生衙門聘請的仵作那點聘金少的可憐。若是她再不想着法子尋接個私活兒,怕是家裡都要斷糧了。
思及此處,許楚不禁無奈起來。爹爹身子骨這些年越發的不好了,索性自己也有一身驗屍本領,本想着入了衙門頂替爹爹的仵作之職,奈何爹爹一心想要讓她遠離晦氣的停屍房,早些尋個可靠人家出嫁。
可是漫說有哪家人不嫌棄她的出身了,便是有那般兒郎,她也絕不願意盲婚啞嫁。
今兒她之所以得了這般活計,也不過是因着許家老爹前些日子被知府大人借調去查案了,至於查何案件,她卻是不太清楚的。不過依着爹爹的脾氣,這一遭下來,也得不了什麼好,甚至會勞損了身子,若是自己不能趕緊攢下些許銀子,只怕到時候連給爹爹抓藥的錢都拿不出來了。
思及此處,她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去衙門借工具時候聽差役說起的事兒,也是她這次要去驗屍的原有。
原是兩日前錢家兒媳婦張氏暴斃,當時錢家也曾報官,縣太爺派了仵作前去查驗,最後得出結論是因病暴斃。因着並未定爲命案,又無官司,所以也就定了意外死亡,許錢家停屍發喪。
可偏偏就在昨兒個,張家人死活攔着不讓下葬,不僅派人鬧到縣衙,張家老倆更是跑到錦州城皇家行宮去喊冤。若是尋日裡也就罷了,偏生這幾日掌管天下刑獄之事的靖安王正在行宮修養。這下可不就正撞上了?靖安王調看過卷宗之後,就責令蒼巖縣縣太爺重審案件,務必要確保萬無冤屈。
張家倒也是個乖覺的,擔心縣衙的仵作徇私,又怕縣太爺爲了政績草草結案,在加上她接私活探案的名聲在外,所以張家尋了她這個急需用錢又承襲了父親一身驗屍本領的旁人,來幫忙勘驗屍體查明真相也就不足爲奇了。
而許楚則也實在是爲着家計發愁,又見張家許了五十兩白銀,這才勉強應下。
一陣冷風吹過,使得纖弱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想着人命關天,她既接了那活兒,就不該有片刻耽擱。所以未曾多想,只管拉緊了半溼的衣襟,許楚就繼續冒雨趕路了。
等許楚匆匆趕到錢家時候,已經快到晌午了,眼看也就要到下葬的時辰了。張家的人同錢家的人都劍拔弩張的對持着,一方死活要按時下葬,另一方自然是拼死阻攔。
原本滿院白綢,該是悽悽慘慘的場景,眼下卻也已是混亂一片了。邊上有幾位差役,卻礙着張家豁出命的模樣,不敢用強。至於被錢家請來的縣太爺,滿臉黑氣,但卻也是有氣發不出來。他能怎麼說,畢竟張家老倆可是在靖安王跟前掛了號的,但凡有個不好,指不定他的烏紗帽都要保不住了。
張家老爺赤紅着雙目當着大堂不讓人出入,一時間氣氛格外緊張,底下本該哭喪的下人也都誠惶誠恐不知所措。一直待到瞧見許楚出現時候,張家老爺面上纔是一鬆,趕忙迎了上去。
“許姑娘,你終於來了,老夫老來得女,自小嬌生慣養用盡天下調理的方子嬌養着女兒。後來她嫁到張家之後,老妻更是尋了可靠的教養嬤嬤跟大夫三五日診脈調養,只求她身體康健,怎得好端端的人,說暴斃就暴斃了?”
許是擔心許楚被錢家人矇蔽,又或是忌憚縣太爺跟衙役,張老爺雖然沒心思寒暄,但卻也率先提出了種種質疑。只求許楚能瞭解他爲人父的苦心跟悲痛。
到底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番話下來莫說張老爺早已老淚縱橫了,便是老夫人也臉色發白傷心的搖搖欲墜。
許楚點點頭,看了一眼周圍或是好奇或是質疑的人,最後將目光落在了擡着棺槨想要強行蓋棺的幾個人身上。瞧那爲首的年歲不小,滿面愁容,雖然沒有悽苦但卻也是滿臉抑鬱。而緊隨他身後的年輕人,眼眶紅腫,眼下烏青,端的是傷心之態。許楚猜想該是錢家老爺跟錢家少爺無虞了。
她心裡對堂上人的神情有了瞭解,便不再逗留,言簡意賅的問道:“不知何時方便驗屍?”
“就現在,老夫親自帶許姑娘去。”
然而還未等張老爺上前,就見錢家老爺憤憤道:“張兄,你當真要這般落我錢家臉面?你可知,這一驗屍若是尋得到問題還罷了,若是尋不到,那錢家跟張家可就算真真的撕破臉了,往後......”
話裡未盡的威脅,是毋庸置疑的。對於兩家較量,許楚無意摻和,只冷眼旁觀的站在一旁。
此時張家老爺還未發話,就瞧見其夫人哆嗦着身體指着錢家人尖聲怒喝:“往後又如何?我嫡親的女兒都被人禍害死了,就算往後有天大的好處,又有何用?難不成還要便宜了旁人不成。”
自從知道女兒的死訊,張家老夫人就已經傷心欲死了,但卻也知道世事無常,若是暴斃也該是自家女兒命該如此。可偏生女兒死的前一日,她還尋了教養嬤嬤跟大夫問過脈象,當時想的是怕女兒少不知事耽擱了子嗣大事兒,可轉天就聽到女兒的喪訊。這讓她如何自持?
眼下沒有潑婦罵街,已然是剋制跟冷靜了。
錢家老爺被這番呵斥弄的灰頭土臉,又見前來弔唁的賓客議論紛紛,當即怒而拂袖離去。只留下錢少爺跟錢家繼夫人善後。
且說錢家繼夫人淚盈於睫,一臉傷心惋惜的勸說着張家人,嘴上也連連道兒媳當真是個可憐見的。引的張家老夫婦還真對她軟了幾分態度,也唯有許楚冷眼瞧着,雖然不置一詞但卻蹙眉頗有不耐。
因着錢家人的默許,接下來驗屍還算順利。只是跟隨者衙役前來的縣衙仵作時不時嘲諷許楚幾句,卻得不到半分迴應,最後自討沒趣的乾咳一聲站在一邊等着瞧那小女子出醜。
自古驗屍就是晦氣事兒,加上錢家跟張家翻了臉,前來的賓客不想被殃及,所以這會兒也都隨着錢管家的安排各自離開。自然的,那縣太爺也早早就丟下幾句不痛不癢的關切去了錢家書房暫歇。所以眼下豁然的大廳,也不過許楚幾人,還有張家的幾個護院跟下人。
許楚無視耳邊傳來的哭聲跟抽泣聲,直接打開了工具箱,取出鑷子紗布等物。待到準備妥當,她才上前一步直面棺槨中的女屍。
“接下來我要驗屍了,許是會有不敬之處,若有忌諱之處或是質疑我驗屍方式之處,還請早些說明。”許楚掀開屍體之上蓋着的華麗綢布,一邊戴好簡易手套,觀察着屍體狀況,一邊冷清開口道。
“有何問題,人都死了,還忌諱什麼,你只管驗看只求還我女兒公道。”
隨着張家老爺吩咐下人都退下,瞬間大廳之中就多了幾分寒意跟陰冷之氣。不過這對於留在廳上的幾人來說,卻算不得什麼。
“若是沒有問題,那勞煩尋個人幫我記錄。”
自出師以來,她就恪盡此習慣,但凡勘驗屍體,無論是貧苦人家還是高門大院,總要寫下驗屍單留爲憑證,而後還會謄寫兩份。一份送至衙門存檔,一份留於自己以方便書寫手札。若苦主家需要,她自然不會吝嗇送出一份。
然而此時,無論是哭的死去活來的張家老夫人,亦或是強忍悲痛的張家老爺都沒有心思提筆,就更別提親手書寫女兒的死狀了。
顯然許楚也想到了此處,不禁皺眉嘆口氣,剛要伸手將紙筆拿到身前,卻見一雙骨節分明大手在她之前取了靜置的紙筆。
“我來記。”
此時衆人俱是一愣,擡頭一看,卻見一身姿提拔的男子大步上前,面色無常的拿了紙筆看向許楚。
男子玉簪束髮,一襲暗紋金絲衣袍,清姿卓越,縱然再無其他華貴配飾,都難掩其風華與貴氣。隨着男子向前的動作,他冷清的聲音響起,神色淡淡卻難掩對許楚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