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那麼微微頓了下,許嘉彤便爲難地道:“想着備些糧米、布帛送去,可還尚未備齊。想要求三嬸孃幫上一把,可畢竟是份例之外的花用,幾次話到嘴邊了,也終究沒有說出口。縱然老太太您纔是我的親祖母,太夫人畢竟養育我長大,平日裡也算妥帖,不知老太太能否幫我這一回,讓她的日子好過些,也算是我報了她的養育之恩。”
“恐怕對你三嬸孃不是不好開口,只是你曉得,即使她幫了這一回,沒有我的話,也是治標不治本,她畢竟養你一場,看來你對她的祖孫之情要遠勝於你所說的那樣。”李氏的神情看不出喜怒。
許嘉彤起身跪下,叩首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若是我今日如此快地冷淡了撫育我十六載的太夫人,他日也未必不會如此對待老太太和父親。養育之恩不可不報,可我也深知凡事有度的道理。對太夫人的報只在衣食溫飽,日後若有了好前程,是盡數都要報在您和父親身上的。孰輕孰重,斷不會掂量不清。”
這番話若非暗地裡早已反覆默背了數遍,許嘉彤無論如何也不能說的如此流利。曹氏對她的疼惜絕非假情假意,而李氏對她的漠視、欺凌所帶來的傷痛也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撫平。
“如今衆人都知她已將你安然養至及笄之年,若我連這點小事都不肯通融,豈不是讓人笑話我不通人情?吃的用的你看着列張單子在雪心這兒備着,三月半年的派人送上一次。你也回去看看,替我帶個話,只要她安分守己,她可以一直在私宅裡做她的太夫人。”李氏沉聲道。
“是。”許嘉彤直了身子,卻仍未起來。
曹太夫人暫時可以避開被凍死、餓死在私宅的命運。但若是她不乖順了,或是淪爲棄子,甚至不用她親自吩咐,只需雪心會意,這些小恩小惠隨時都可以收回。
許嘉彤極力忍着纔沒有攥緊手,這時李氏開口讓她起來,語聲有些許得意。她坐了下來,低眉順眼地等着李氏的教誨。
“你年紀還小,經歷的事情太少,殊不知人心深不可測。你道是她對你不薄,就毫無所求了?這一來,她曾撫育過你的父親,再撫育了你,你父親念着這兩段恩義早晚總要拉她一把。二來麼,她沒有了兒子,若身邊連個孫輩的孩兒都沒有,豈非更要受人欺凌?我與你父親也商量過不給她這臉面,可你父親說她畢竟是宮裡出來的人,不好把事情做絕,又礙於祖宗規矩,我才肯作罷,否則哪裡會把我的親孫女留在她身邊這麼多年。”李氏憤憤不平地道,邊說邊觀察着她的神色變化。
面上做出恍然大悟又沉痛傷心的樣子,許嘉彤心裡卻仍是不信。許是因爲她的身世存疑,許是因爲許家另外幾位姑娘已經佔據了她的全部目光,她在李氏眼裡只是一顆隨時都在以觀後效的棋子,而並非孫女。
而她之於曹太夫人,縱然也是一顆棋子,也是一顆重要的、被寄予厚望的棋子。何況這十六年的守望相助之情是騙不了人的,這種感情甚至超越了一般的親情,曹太夫人或許也虧欠了她許多,但唯獨這點沒有虧欠她。
“罷了,這些年想必她的身子已經大不如前了。這樣也好,我倒要讓她好好活着,活得越長越好。她以爲自己出頭有望了,我就要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讓她看着她對你的付出不過是在給別人做嫁衣。”李氏冷笑,看了她一眼,開始閉目養神。
許嘉彤會意地退下,只聽她的聲音幽幽地在身後響起:“別跟她學,她從宮裡帶出來的那些下作手段,遲早害了你。”
“這……誰又惹三夫人生氣了?我剛聽見動靜,果然又砸了東西。”一個僕婦見怪不怪地道。
“還是那些事,夫人心裡一直憋着氣,可畢竟是對着老太太。”聽聲音是鄭氏身邊的丫鬟紅綢,她聲音壓得很低,很是爲難。
“三夫人是三媒六聘娶過門的正室,又是大家閨秀,聽說還是孃家的獨女,老太太是……三夫人想不開,旁人也勸不得。”
這二人說了幾句便走了,許嘉彤正反覆琢磨着李氏的話,正覺着李氏每回的話都在步步推進,用心深不可測。她難免有些出神,歪打正着地把這二人的話聽了去。
許嘉彤會心一笑,忽然明白了她下跪俯首時李氏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之色。無論李氏如何精明、得勢,在鄭氏眼裡也不過是一個妾。
縱使是鄭氏真正意義上的婆母又如何,貴妾貴妾,骨子裡還是上不得檯面的妾。
許孝賢娶得鄭氏,自然能擡高李氏的身份,可也埋下了隱患。這些李氏也定然明白,只是她一直能夠壓制這種矛盾,想必還會覺得能一直這樣壓制下去。
自己的生母杜氏被謠言纏身,繼母林氏是由貴妾扶正的,想必鄭氏也不會待見她們。許嘉彤輕輕哼笑了一聲,雙目灼灼有光,在夜色中竟有種妖冶之美。
“嘿……”足有五十餘步開外的牆頭上傳來一聲低笑,隨之又恢復了暗夜的寂靜。只有風動枯枝發出的聲響,柔美的月光照在牆下的池水上,映出流動的光影。
許嘉彤驚魂未定,四下裡看看,依然如從前那般沒有異樣。從她回到祖宅,便有一個人或是幾個人時常暗中留意她的動向。敵友未明,她能做的只是更加小心謹慎,儘量不出紕漏。
觸地的裙裾上有一團毛茸茸、胖乎乎的東西在蹦跳,她攤開手,一低頭就露出雙下巴的肥兔子就跳了上來,一個勁兒地往她身上鑽。
“糖寶寶,方纔有外人來過是麼?”許嘉彤試圖用動物的直覺證明她方纔並非幻聽。
眼前的毛團先上下蹦了兩下,又左右蹦了兩下,沒心沒肺地舔舔她的手,前面的兩條小短腿捂住肉乎乎的肚子,偏着頭幽怨地看着她。
“有還是沒有?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沒有辦法把他們抓起來。”許嘉彤揉了揉手裡暖暖的毛團,毛團圓圓的小腦袋立刻往她手掌的方向湊過去,她不覺小聲笑罵了句,“傻吃愣睡,沒心沒肺,若是能像你一樣,倒是有福氣了。”
“姑娘可回來了,粥還在用小火溫着,姑娘用些再歇息,免得胃裡翻騰睡不好。”碧水上前接了許嘉彤除下的外裳,去外間溫茶的小爐上盛粥。
許嘉彤坐下,手裡的肥兔子忽然跳到桌上,從茶壺和茶盞之間弄出一個小銀珠來獻寶似的捧到它面前。她接過來一看,不由得目光一斂。
碧水將粥碗放在她面前,看了一眼道:“這是糖寶寶在院子裡拾到的,卡在了燈柱下面的石縫裡。奴婢瞧着這玩意兒像是銀打的,但又比銀硬許多,又不像是府裡的東西,想是哪個下人的玩物,就留下給糖寶寶玩兒了。”
“啪”胖兔子不滿地跺腳,就在桌上一躍而起,一下子側躺在桌上,又跳起來,再猛地側躺下。如是三番,見她們還不明白,它又做了一回,這回索性翻着白眼皮蹬了幾下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