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常去了畫園,這是她第二次踏入這裡,上一回是將那孩子抱入宮的時候。
“夫人。”玉常福了福身,正要上前把食盒裡的飯菜取出來擺好的時候,卻發現那桌案上正放着兩碟小菜和一隻酒壺,“您的菜清減了些。”
杜氏笑了一下,沒有直接接她的話,只是道:“姑娘陪我飲上一杯如何?”她不計較身份,親手斟了一杯給玉常,“這是用杜家的方子釀的,你嚐嚐,是不是跟杜相府上的一樣?我的父親早亡,早點置辦下的田產早已變賣換了治病的藥材,母親一個人養活我,沒有法子,就以釀酒爲生。日子久了,杜家的人都不當我們是親戚了,客氣點的見面點點頭,不客氣的當我們是下人。等到我長大了,上天給了我一個絕好的機會,讓我爲杜家立下功勞,我和母親的日子這纔好起來,後來我就嫁給了侯爺。”
“夫人苦盡甘來,只是好日子似乎短了點,不過人生未嘗不是如此,嚐遍艱辛,方得善果,只是到了這時,也沒有多少日子在了。”玉常並沒有譏諷杜氏的意思,她說的是自己。
杜氏死去,還能以定安侯夫人的身份下葬,還能受許氏一族的香火供奉,而她呢?一個宮女,一個孤女,沒有夫家,沒有親人,死了也不過是困於鳳凰宮的一縷孤魂罷了。
“這一世可惜了些,是我眼光不夠好,可這誰又能說不是一種經歷?人生百味,有我沒有嘗過的甜,可是我嘗過的甜味,別人也未必就都嘗過了。”杜氏笑了,看了眼她帶來的食盒,“是要送我上路了麼?我不會說出這個秘密,只是她不會信,也罷,就讓她徹底放心。”
“夫人是個明白人,奴婢不想與您爲敵,一切只是奉命行事。”玉常敬佩地道。
杜氏明知大限將至,還能談笑以對,杜氏若爲男子,她的命運恐怕又會是另一種樣子。
“請她放心,也希望她能善待侯爺,四姑娘需要有一個父親,也需要許氏一族的撫養。侯爺是不會親自教養她的,若是沒有那些族人,斷難長大。”杜氏提醒着她,只望能保住曹氏她們。
“娘娘也沒有此意,夫人的話,奴婢定當轉告。”玉常道。
“你帶來的東西可以帶回去了,我習慣用我自己的。”杜氏撥弄了一下酒壺上的紅寶機關,斟了一盞給自己。
玉常色變:“夫人,您……奴婢方纔喝的……”
“放心,這是一隻鴛鴦湖,只要撥動一下這紅寶,就會流出美酒,再這麼輕輕地撥動一下,就會流出帶着鴆毒的瓊漿玉釀。我自己的東西,只會自己享用。”杜氏說着將那酒一飲而盡。
二人那樣靜默的坐着,杜氏神色不變,額頭上卻漸漸冒出一層汗來,又過了一會兒,她忍不住捂住小腹,喉嚨裡漸漸有了甜腥。
“姑娘,天色不早了,請回吧。該了的,我自會了了。”杜氏笑道,一口血涌了上來,嘴角已然紅了。
“夫人好走,奴婢過些時候就好。”玉常鄭重地向杜氏行了大禮,拎起那食盒離去。
“他知道你來了麼?”杜氏還抱着一絲期冀。
許孝祖知道玉常來了麼?若是知道,可曉得玉常是來取她性命的麼?若是知道,可曾阻攔?
玉常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邊行邊道:“夫人走後,四姑娘就要託侯爺的福了,若是侯爺不知道,不願意,奴婢恐怕要耽誤些時候才能出現在夫人面前了。”
杜氏沒有再問她什麼,她回了內室,換了她那象徵着侯夫人榮顯地位的宮裝,端端正正地躺在了榻上,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模糊,腹中絞痛漸漸麻木。
這一世,癡了一場,執着了一場,忠孝了一場,也罷,完整了……
該管的她管過了,不該管的她也管了,剩下的,身後的,她管不了了,就交給他自己吧……
玉常回了儷凰殿,吳王后將趙元慎交給了乳孃抱下去,看着玉常拎在手裡的食盒,擡眼問道:“交待你的事情都辦好了?”
“娘娘之命,盡已辦好,奴婢是來複命的。”玉常回稟道,“只是奴婢去時,杜夫人已經自己準備鴆酒,沒有用上奴婢帶去的。”
吳王后笑了一下,目中、語中都帶着幾分蒼涼:“倒也是她的脾氣,也好,本宮欠她的,就還在元慎身上吧。”她再一擡頭,目光卻變得凌厲起來,“你是本宮身邊服侍的老人了,該怎麼做,你該清楚。”
玉常臉上有略微的遲疑,這一刻竟來的這麼快,她想起了杜氏,很快坦然了:“奴婢明白,只是海清娘娘照顧玉蘭那孩子,她什麼都不知道,還將爲娘娘所用。”
吳王后頷首:“你放心,只要她對本宮忠心不二,這鳳凰宮中有本宮一天,就有她一天的好日子。不過,你可想了法子,讓她忠心待本宮?”
“奴婢自有安排。”玉常跪下,向着她磕了九個響頭,“受娘娘大恩多年,奴婢除了這條性命,無以爲報,就此別過。”
玉常出了儷凰殿,站在階下,回望身後高大的殿宇,又看向那如墨的夜空,她頭一回覺得天竟然可以這麼高。
玉常回了自己的屋子,拿出了一盒藥丸,裡面一共有十顆,夠她用十日了,十日之後就是大限。
玉常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人人都道她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吳王后賜了許多名貴的藥材下來,卻一點沒有拖慢死亡的腳步。
幼小的玉蘭在玉常懷裡痛哭:“姑姑,您一定會好起來的,玉蘭離不開您。”
“玉蘭,姑姑有娘娘賜的藥,不會死的,會好起來的。”玉常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你要好好對娘娘,要忠心,她會把一切最好的都給你。只是……”
“姑姑,只是什麼?我聽不清楚。”玉蘭湊的更近了一些。
玉常氣若游絲,笑了一下道:“只是不要成爲她最重要的人,把一個人看得太過重要了,總是不好……不好……”
那一天,一個叫玉常的宮女死去,吳王后將她厚葬,又爲她在覺孝寺裡供了一盞長明燈,待玉蘭有如族親,宮中無人不稱讚吳王后賢德,儷凰殿中的宮人漸漸有更多的願效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