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沒答,只道:“三局兩勝,下一局沒有再賭的必要了吧?”
她話音起,看客們的目光這才從兩人的骰盅裡驚起,恍覺賭局已分出了勝負。
兩局,少年都開出了三花聚頂,漢子卻連連失手。
難道真是看走了眼,這窮酸少年是賭桌高手?
暮青從未說過自己不是高手。
選修心理學那段時間,她身在國外。爲了實踐,她曾有一段時間日夜泡在拉斯維加斯的賭場,通過觀察對手的表情和動作來預測勝負。也是那時候,她練了一手好賭技,只是她不喜歡花哨的技法。
這與她的本職工作有關。她是法醫,職責是對屍體進行分析,判明死亡原因和時間,推斷認定兇器,分析犯罪手段及過程。她的工作便是抽絲剝繭,因此她不喜歡一切掩飾真相的東西。
賭技高低不在於花哨的技法,她不喜歡譁衆取寵,她喜歡高效、有序。平平無奇的技法省去了花哨的表演時間,既高效,又能令對手產生輕視心理。
至今爲止,輕視她的人,從未贏過她。
暮青看着那漢子,現在她贏了,就看對方打不打算願賭服輸了。
啪!
漢子一掌拍在桌上,掌風浪卷濤翻,袖子一掃,三張銀票渡至暮青面前,“老子輸了就是輸了!銀票給你!但你得說說,你是怎麼看穿老子的?好叫老子這三千兩輸個明白!”
暮青看了眼桌上銀票,再擡眼時目光格外認真,望了漢子片刻,點了點頭,“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啥?
漢子一愣,眉頭往一起擰,臉色不快,“老子啥時候告訴過你!”
願賭服輸,耍賴那等不入流的事他向來瞧不上,他自認爲這銀票給得乾脆,也沒爲難這小子,不過是問一句自己怎麼被看穿的,求個輸得心服口服。怎知這小子張口胡言?
他啥時候告訴過他?他腦子不好使了才把自己的底告訴對手,他又不是找輸!
漢子目光含銳,漸挾了風雷,氣勢渾厚如冠五嶽,驚得四周漸靜。那是屬於西北征戰長刀飲血的男兒氣,在這數百年繁華江南古城,賭徒們不識血氣,卻仍感到了氣氛的不妙。看客們驚懼過後,紛紛後退,賭桌外漸空出一片空地,衆人遠遠掃了眼少年,都覺得今夜他怕是沒那麼容易離開了。
少年在紅樑彩帳下立得筆直,燈火裡落在地上的影子都未折一分,面色清冷,不懼不驚,手一擡,指向了周圍的看客,“你嚇着他們了。他們所有人在剛剛退開前,都出現了同一個反應,那就是腿腳僵硬。”
漢子下意識看向周圍,一臉莫名,不知少年提這些看客做啥。
看客們紛紛低頭望向自己的腿腳,想起方纔後退之前確實驚住片刻,不由擡頭望向少年。
“這種僵硬叫做凍結反應,人遇到危險時的本能防禦反應,沒有例外。你可有打過獵?”暮青冷不丁地問。
漢子愣了愣,擰着的眉頭半分未鬆,不耐,“打過!咋了?”
他在西北,那可是打獵好手!大將軍帶人深入大漠,哪回都不缺他!
“你打過獵,就應該會發現獵物在警覺有危險靠近之時,會停下所有動作,擡頭豎耳,全身僵硬。”
漢子又一愣,想了想,似乎是的。
暮青又問:“你可有遇到過危險?”
“當然遇到過!”西北邊關與五胡作戰,哪天的日子不是刀尖兒上過?
“你遇到過危險,就應該能想起你在遇險的一瞬也會全身緊繃,形同你打獵時遇到的獵物。”
“……”
“這是本能,即便進化爲人,也不會丟失的動物性本能。”
“……”
“方纔你失手的一瞬,目光焦距鎖定,脖子僵硬,呼吸屏住,這些都屬於凍結反應。你可以掩飾,但真相就在你身上。你的身體反應告訴我你遇到了危險,我們身在賭局,能讓你感覺到危險的只有輸這一件事。所以我知道,你失了手。”
“……”
喧囂熱鬧的大堂,一時竟無人聲。
無人反應過來,也確實不知如何反應。
這些都是什麼說法,從來沒人聽說過。
暮青並不管有沒有人聽得懂,她遵守了交換條件,解釋完了,就可以離開了。她將桌上銀票拿起來收進懷裡,提起包袱便往人羣外走去。
沒人攔她,人羣不自覺地散開,讓出一條路來,看少年走出人羣,燈影裡背影單薄,卻生出幾分卓絕來。
“站住!”
身後漢子忽然一喝,暮青停步,回過頭來,面上覆了幾分寒霜。
漢子望着暮青,卻並非要刁難,只道:“小子,報上名來!老子好些年沒輸過了,總得知道贏了老子的人叫啥名字。不管日後有沒有機會再見,老子都記住你了!”
面上寒霜漸去,暮青回望漢子片刻,不發一言轉身離去,聲音透過單薄的背影傳來,寡淡,疏離。
“週二蛋。”
言罷,她已出了賭坊。
賭坊裡久不聞人聲,半晌,漢子嘴角一抽,撓頭咕噥,“孃的,比老子的名字還難聽!”
此刻,三樓當中的雅間裡,同樣有人嘴角一抽。
男子青衣玉帶,手上執一把摺扇,扇面半遮着面容,避在窗旁俯望大堂。那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含笑帶魅,眸底滿是興味,“一個姑娘家,把自己易容得那麼醜已是夠心狠,連名字都忍心取成這樣,有趣!實在有趣!”
別人許看不出那姑娘易了容,但逃不過他公子魏的眼。他除了輕功敢稱江湖之最,易容術更是早年便青出於藍,在他師父合谷鬼手之上。這姑娘的易容術在他看來不過是粗淺技法,雖然這粗淺技法她用得十分嫺熟,但在他眼中還是生嫩了些。
“你眼中有趣的女子太多了些,今日午前纔有一人。”身後一道散漫聲音,燭影深深,暖了彩帳,那人聲音卻勝似初冬寒雪,懶散,微涼。
魏卓之回身,身後一張美人榻,榻上松木棋桌,一人懶臥,醉了半榻風情。
那人面上覆着半張紫玉鎏金面具,手中執一子,目光落在棋局裡,只瞧見華袖裡指尖如玉,奪了身旁木蘭天女之姿。
“你是說我見異思遷?”魏卓之一笑,聲音卻陡然拔高,扇子忽的一合,指天發誓,“冤枉!天下男子,唯我念情!我家中有一未婚妻,年芳十七,名喚小芳……”
榻上男子垂眸望着棋局,只當沒聽見。
魏卓之卻沒再玩笑下去,走來另一邊坐了,執起一子,落時問:“她說的那些話,你覺得有幾分道理?”
“嗯,有些道理。只是……”男子手一擡,指尖棋子燈影裡揮出一道厲光,劍風雪影,落入棋盤,脆聲如雷,眉宇間卻融一片懶意,聲懶,意也懶,“險些壞了我的事。”
“不險不險,她只要了魯大三千兩,沒都贏走。他拿了我春秋賭坊的銀票,回去顧老頭那邊一頓軍棍是少不得的。我這趟西北之行,定能透過此人探得些西北軍中實情。”魏卓之氣定神閒一笑。
當今朝廷,外戚專權,元家獨大,內掌朝政,外有西北三十萬狼師。如今又趁五胡聯軍叩關之機在江南征兵,擴充西北軍,元家之心昭然若揭。元修身在邊關十年,他是何心意必須細探。
大堂裡喧囂漸起,賭客們談論着方纔的賭局,倒顯得屋子裡一時靜了。
“你就沒興致?那姑娘所說的你我可是聞所未聞。”
“你都說了她是女子,我身邊不留女子。”
“我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你好男風,且喜雌伏。”魏卓之搖着扇子笑道,鳳眸飛揚,飽含惡意的戲謔。
步惜歡融在榻裡,不言,只擡手落下一子,指尖寒涼浸了衣袖,棋局頓現慘烈殺伐。
魏卓之眼皮一跳,咬牙,這是報復!
“但瞧她年紀不過及笄,這等高論未必出自她身,許是高人所授,若能招攬到這位高人,定對你有助!”
他們身在爾虞我詐的局中,若天下有一人,能察言觀色於細微處,窺人所思所想,此人定爲利器!
“天下利器,多爲雙刃,傷人,亦能傷己。”步惜歡袖子一拂,手中握着的棋子盡數散去一旁。
此局,已定。
魏卓之也丟了手中棋子,行棋佈局,他從不是他的對手,“所以這姑娘不能放走,我讓綠蘿請她回來。若不能爲我所用,亦不能爲他人所用。”
“不必。刺月已去,此時應在帶人回來的路上了。”步惜歡往後一融,漫不經心闔眼,燭困香殘,幾分倦意。
魏卓之卻驚了驚,刺月部出動了?何時之事?
他雖武藝平平,但兩人身在一處,步惜歡命刺月部出動,他不至於毫無所覺。可他竟真的未察覺到,莫非……
“你功力何時又精進了?”
“總不會是你,多年不見長進。”
魏卓之一嗆,他敢保證,這也是報復!他不就是說了句雌伏?這人能不能別這麼小心眼?
忍着刺駕的衝動,魏卓之頷首道:“既如此,我就等着了。一會兒那姑娘來了,倒要瞧瞧她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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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普:
關於凍結反應,給大家舉個最常見的例子。
過馬路的時候,對面來一車,這時候理智上我們都知道是要躲開的,但是我們最先的反應一定不是躲開,而是腿腳僵硬,嚇得站在原地不動。這就是凍結反應,在遇到突發事件時,人的本能反應。
……
男主男配出來了,大家不要急對手戲。
對手戲一定有,只是這裡老爹的身後事要辦,越不過這一步。
後頭有對手戲多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