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大營四座軍侯大帳都燒起來的時候,北大營轅門前官道上,一人策馬奔來。
望樓上的崗哨都被營中大火吸引了目光,聽見官道上有馬蹄聲來,不由轉身,驚聲喝道:“來者何人?下馬!”
望樓上軍旗一展,轅門守軍見了如臨大敵,長弓手短弓手緊急列陣,木牆後重弩就緒,森寒的箭頭指向官道。
韓其初勒馬而停,卻未下馬,高舉大印道:“江北水師都督府親衛韓其初,奉都督軍令而來,都督大印在此,命你等打開營門,不得有誤!”
那大印包在紅綢裡,韓其初將紅綢一打,大印高舉,迎着營火,玉色溫潤。
轅門打開一縫,一名小將馳來韓其初面前,接過他的腰牌一看,又將大印翻過來對着火把細細一瞧,頓時驚住!他翻身下馬,跪地一拜,隨後起身策馬回營,馬蹄聲在轅門裡一歇,轅門便從裡面打開了。
弓弩手撤盡,韓其初策馬進營,到了營中一舉大印,問:“奉都督軍命傳令!軍中傳令官何在!”
“韓大人請稍候!”那出營察看的小將抱拳一應,便去找人。
過了會兒,那小將尚未回來,便見一人背月飛踏而來,只見帳頂流穗舞若豔火,那人衣袂舒捲風流,落地行來,腳下無聲亦無腳印,營火一照,若非照得出人影,真要叫人以爲是鬼魅。
魏卓之見到韓其初,悠然一笑,風流天成,“見過韓大人,不知都督有何軍令?”
韓其初手執都督大印,端坐馬上道:“都督今夜回營,奇襲四路軍侯大帳,現已在中軍大帳之中!特命除巡營值守外,全軍回帳!擅出者,斬!妄議軍情者,斬!散播謠言者者,斬!”
三聲斬令,一聲比一聲高,聽得轅門的兵們個個噤聲,氣都不敢喘。
早前前營火起之時就有人從軍帳那邊傳消息,說火燒軍侯大帳的是都督的親衛長,起先還有人不信,如今聽着竟是真的!
天底下哪有火燒自個兒大營的都督?
都督想幹啥?
沒人猜得透,只能從這三聲斬令裡猜出都督心情不好。明天,或者說今晚,怕是就要有人倒黴了。
“領命!”魏卓之還笑得出來,那雙丹鳳眼一彎,幸災樂禍。
在軍營裡這兩個多月,暗中替某些人辦事,他腿都快跑斷了,剛回來不久,這兩天正閒的無聊,聽說她在京中辦案,就快回營了,他就知道她一回來準有好戲看!
往後這水師大營裡可就熱鬧了,他要跟某些無情的人說說,最近不出去了。
魏卓之笑眯眯地飛身而去,前往各大營傳令止亂,韓其初則收起大印,下馬步行,往中軍大帳而去。
中軍大帳在東大營,東大營前有三大營拱衛,後依大澤湖之天然屏障,從地勢和兵防上來說都最爲安全。但正是這最安全的東大營,最先被人燒了軍侯大帳,動手的不是別人,正是暮青。
暮青還在軍侯帳外,章同趕到時,大火已經燒了三面大營的軍侯大帳,少年背襯着熊熊火光,面寒如霜。
老熊見到章同如見救星,忙跟他打眼底官司,意思是讓他去跟暮青套套近乎。自從這小子亮明瞭身份,渾身就跟長了刺兒似的,扎手!怪不得大將軍說他是屬毛蟲的!他還想問問她爲啥要燒他的大帳呢!
章同卻不開口,只望着暮青,兩人隔着十步遠,卻似隔着不可逾越的千山萬水。
你來了……
他想如此說,卻終究沒有如此說。
他記得剛到盛京紮營那夜,她次日便要披甲上朝,他帶兵巡邏時看見她,並未與她說太多的話。他知道,她一入朝必定飛黃騰達,卻沒想到新軍改編成了水師,而她成了江北水師的都督——一軍主帥,他的上官。
“都督回來了?”章同聲音平靜,她沒回來時,他天天數着日子;她回來時,他驚喜成狂;見到她時,他卻只有平靜。不是想要平靜,而是必須平靜,一聲都督不是與她生分了,而是必須如此稱呼。
水師五萬大軍服她,西北軍的老將們可未必。
在西北時,老將們喜愛她,多少是出於愛屋及烏,元修愛她的才華,老將們便也將她當成自己人。可如今她成了元修的舊部,水師不再隸屬西北軍,老將們的心卻還在西北軍裡!她今夜奇襲自己的大營,燒了軍侯大帳,這事兒老將們必定會要求她給個解釋。她剛升任都督,剛回營,眼下正是服衆的緊要關頭,他必須要尊她爲都督,站在她身旁!
“這可是都督之物?”章同伸出手來,掌心裡攤着把解剖刀,他聲音平靜,指尖卻微抖,熊熊火光照亮那隻武者的手,老繭密佈,甚是粗糙。
暮青望着那手,眼裡融着暖意,開口時聲音卻依舊是冰的,“這刀不是給你的,我放在誰帳中的,讓誰給我。”
暮青說罷,擡腳便走,那方向正是向着中軍大帳,“命營中軍侯和都尉到都督大帳集合!”
章同的心意她懂,心願領受!
中軍大帳中,東大營的將領們最先到了,暮青坐在上首,一語不發,只等。
等了兩刻的時辰,北、西、南三大營的軍侯率領着麾下都尉進了中軍大帳,月殺、劉黑子和石大海也一同回到帳中,在將領們的注視之下站到了暮青身後。
“敢問都督,回營爲何不派親衛事先通傳,爲何要火燒我等大帳!”一進大帳就有將領壓不住怒火,出言質問。
先聲質問者是南大營軍侯盧景山,老熊瞥了盧景山一眼,皺了皺眉頭。他是週二蛋當初從軍時的陌長,從軍路上,他們在上俞村中共過生死,有戰友情義在,自是親厚些,但其他三大營的軍侯卻跟他沒這情義,他們的心都不在水師,不把他當上官便心無顧忌,今夜這局面只怕不好收場。
老熊看向上首,心裡替暮青捏了一把汗。
暮青卻沒理盧景山,她冷笑一聲,忽然喝道:“劉黑子!”
劉黑子聞令,自暮青身後而出,走到大帳中央,抱拳跪地:“在!”
“告訴他!我們今夜來了幾人?”
“四人!”
“水師大營有多少人?”
“五萬!”
劉黑子扯着嗓子喊,兩聲就讓將領們臉上燒紅,暮青沒理盧景山,卻照樣堵得他一言難發。
“四個人潛入了五萬大軍的營中燒了軍侯大帳,有誰能告訴我,此事說明了什麼?”暮青掃了眼衆將,不用人答,她替他們答,“說明了——不是我們太強,就是你們太爛!”
一聲如雷,將領們齊皺眉頭。
暮青厲喝:“劉黑子!”
“在!”
“如何潛入大營的,說給他們聽!”
“是!”劉黑子得令,起身面向衆將,高聲道,“西大營側門,進營無需腰牌!南大營一營查疑不嚴知情不報,二營擅斷軍情私自調崗!”
“石大海!”
“在!”
“如何潛入的,說!”
“是!西大營巡防不嚴遇事慌亂,俺在茅房裡蹲了一個時辰無人來查,軍帳火起後俺壓根就沒躲沒藏,跟在亂兵身後跑到軍侯大帳的!”
“越慈!”
“在!”
“說!”
“北大營夜防不嚴遇事慌亂,一營更有個馬都尉深夜不眠飲酒高歌,誘敵當靶,蠢不可言!”
“馬都尉現在何處?”
“山坡上暈着呢!”
“帶來!”暮青一聲令下,劉黑子和石大海得令而去,一掀簾子,見韓其初正走到門口,劉黑子通傳之後,韓其初便進了大帳。
“來得正好!”暮青對韓其初道,“你是從轅門進來的,一路所見說給他們聽。”
“是!學生奉都督之命,一旦營中火起,即刻執都督大印入營止亂。果如都督所料,學生進營之時四面火起,前營隨處可見亂兵,奔走傳遞軍情的、扎堆議論夜襲的、忙亂不知所措的,營中亂如市井,毫無軍紀可言。”
韓其初回完話,側身肅立一旁,暮青掃了眼軍中衆將,問:“都聽見了?”
嚴景山、莫海和侯天臉色通紅,連老熊都覺得擡不起頭來。
“沒聽夠的話,我這裡還有。”暮青看向西大營的軍侯侯天,“西大營二營夜防之懶怠令人齒冷!帳外無人值守的,值守時睡覺的,巡邏哨路過見之而不理的,一路所見,大開眼界!”
“東大營二營都尉,夜眠毫無警惕心,睡夢中取你首級如同探囊取物!”暮青厲目望向老熊,他身爲軍侯,有御下不嚴之過。
“這都開春了,東西大營之間戰壕裡的水依舊是冰,我相信這情況全軍都有!你們是西北軍的老將,在西北時不知何時允許戰壕結冰,何時必須鑿冰化水?”
“我知道你們都一心想回西北,但你們敢回去嗎?有臉回去嗎!你們有臉回去說西北軍的老將鎮守的大營夜裡被人給燒了,有臉說你們戍邊多年,不知戰壕何時鑿冰,不知營防如何佈置,不知突遇敵襲如何止亂安撫軍心?有臉說你們拿着水師軍侯的俸祿乾的卻是得過且過的日子嗎?看看你們的樣子!還不如參軍不到一年的年輕將領!知道我今夜只有一個地方進不去,是哪兒嗎?東大營一營!”
暮青一指章同,“此乃後輩將領,你們比他從軍的年數少,還是軍中佈防之要知道的比他少?丟人!”
暮青連聲厲斥,不留情面,“我不管你們是不是西北軍的將領,是不是老將,今夜我對你們的評價就一個字——爛!”
她罵夠了,一字總結扔到了四路軍侯臉上,打得老將們面色漲紅,喘氣如牛,卻沒臉反駁。
反駁啥?說大軍雖有五萬,夜裡都睡覺了,巡邏的人並沒有那麼多,四人潛進來燒了軍侯大帳不算什麼?他們都是征戰沙場的老將,今夜之事若是交給他們來幹,難度各自心裡清楚。從西大營混進來後往三座大營潛入,不說路有多遠,亦不說途中會遇到多少崗哨多少巡邏哨,就說若是夜防嚴密如同章同的營區的話,軍侯大帳被人給點了是天方夜譚!
說到底,還是營防太過疏漏懶怠,責任在將領。
此事無可反駁,也沒臉反駁!
方纔進帳質問,那是被燒懵了,全軍的營帳都好好的,唯獨他們的被燒了,被全軍的兵盯着的那種滋味實在是恥辱至極,惱怒之下他們纔想要個說法。可如今被罵成這副熊樣子,還有何話可說?
“報!”這時,帳外傳來劉黑子的聲音,“稟都督,北大營馬都尉帶到!”
“帶進來!”暮青聲音落下,大帳簾子就被挑開,劉黑子和石大海帶着一箇中年將領走了進來。
那將領的頭髮和衣襟還是溼的,顯然暈在山坡上,剛被劉黑子兩人給拍醒。
馬都尉在路上已得知了實情,進帳後便單膝一跪,“都督!”
他只瞥了暮青身後一眼,見那打暈他的小子果真在,便咬牙垂首不再看上首——嫌丟人!
“你在西北邊關時,夜裡也在軍營裡飲酒高歌嗎?”暮青問,馬都尉沒臉答,她便起身往帳外走,“想回高歌的可以回西北高歌,想戍邊的可以回西北戍邊,但走之前,你們依舊是江北水師的將領,犯了軍紀就要領罰!明日沙場點兵,領了軍棍再走,不服氣的可以不來,我傳個信給元修,明日鑼鼓開道,把你們領回去。”
說罷,暮青掀了簾子就出了大帳。
夜風習習,天色已矇矇亮了。
四大營的軍侯半晌才從大帳裡出來,今夜之事有失顏面,本該拂袖而去,四人卻怕了暮青似的,抱拳道:“明日沙場,聽候都督發落!末將告辭!”
暮青負手背對衆將,冷麪不言,衆人經過她身旁時卻一一抱拳躬身,行過禮後才離開了。
章同留了下來,人都走遠了,他卻不說話。
暮青亦未轉身,她知道身後那人是章同,只等他說話。
“你……”半晌,章同纔開口,帳前無人,他便未稱呼她爲都督。
“有話就說,我還指着你日後挑大樑,別婆婆媽媽!”暮青雖未回身,語氣卻如同兩人以往相處那般。
章同甚是懷念,低頭一笑,嘴上卻傲然道:“誰要給你挑大樑!你只是如今混的比我好,日後我必定比你官職高!”
暮青沒搭腔,章同沉默了一陣兒,言歸正事,問:“你明天真要動軍法?”
“軍中無戲言,不然呢?”
“老熊也要打?”
“打!”
章同又沉默了一會兒,望着暮青的背影道:“自從新軍改編成水師,軍中的軍侯都尉就都想回西北軍。這兩個月來,營中的都尉常常一同到老熊的軍帳裡,希望他能率衆人向都督府表辭。老熊其實也想回西北戍邊,但他沒同意,我問他時,他說……他們都走了,水師的將領誰來任?五萬大軍皆是新兵,除了我,其餘人都還不行,發現好苗子培養成將領需要時日,這段青黃不接的時日他不能走。他是念着我們當初在上俞村時的生死之交,此人重情義,你若能想辦法將他留在水師裡自是最好。”
他不是要給老熊求情,軍紀不嚴,無以立軍,老熊顧念着和那些西北軍將領的情緒,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致使軍心渙散營防有失,此爲過,需罰。但老熊是個可信賴之人,若能留下來,那是最好不過。
“他能不能留下來,要看他能不能過得了練兵那關。”暮青道,老熊的人品她是信得過的,但君子不奪人所好,他若想戍邊,她必不攔他,但他若想留下來,那得看他的本事。
“你是說老熊不識水性?”
“不僅如此。”暮青總算轉過了身來,她看着章同,眸似星子,莫名燦亮,“全軍操練,將領與兵丁一同受訓,我要一支耐力、體力、作戰能力及心理素質皆無可比擬的強軍,我要從五萬大軍裡練一支特種軍!”
“特種軍?”章同愣了,從未聽說過這樣的軍隊。
暮青點頭,她並非軍人出身,但前世在國家保衛系統任職,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所謂的特種軍,不可能有她前世所見的特戰軍人那樣強的武器裝備,但也必定會成爲這個時代的先驅。
嚴兵嚴將,世上無難事,她想試一試!
何謂特種軍,章同不懂,暮青也未多言,她生性不喜多言,只行動爲先。
但在行動之前,她還有一事要做——沙場立威!
西北軍的將領心不在水師,她早有所料,所以纔有了今夜的奇襲,她就是想要藉機立威。她乃少年將領,軍中將領中必有不服之聲,立威只是第一步,往後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這夜,章同走後,暮青獨自立在帳外望着天邊的一線熹光,知道天要亮了。
她的第一步,即將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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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