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你還在氣頭上,不想回去,我不強求。景國公語重心長地道,“阿潯,對待一些事的方式,可以選擇報復,但也可以選擇寬恕。”

葉潯輕聲說道:“選擇寬恕的是好人。我不是。”

景國公沉默良久,起身離開。

葉潯想送他,卻是無力起身,只能對竹苓打個手勢,讓她代替自己送送老人家。

她望着祖父的背影。

一直身姿筆挺的祖父,竟有些駝背了。

是了,這樣大的一場風波一樁家醜,是他的長孫逼着他承受的。他失去了長子,也失去了四個孫兒孫女。

鐵打的雙肩也承受不住吧?

他到今年才知情,她不該連他一併責怪。但是,如何能將他和祖母劃分開來?不過是更讓他們失落難過。

往昔一幕幕浮現在腦海,祖父慈祥的笑容、寵溺的眼神、暖心的言語不停閃現。

那是做不得假的。

那是她多願意牢牢抓在手心裡的。

不能夠了。

眼淚自有主張地不斷滾落在腮邊,祖父的身影變得模糊。

已經走出一段路程的景國公停下腳步,悵惘地看向獨坐在涼亭的葉潯。

她已滿臉是淚,望着他落淚了。

景國公心絃一緊,很想返回去寬慰她,對她說不論怎樣她都是他最疼愛的孫女,對她說他給予的所有疼愛都是真的,對她說我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過得開心自在。

可是有什麼必要呢?越是這樣的言語越是讓她難過。

算了。

他低下頭去,愴然轉身。

這頃刻間,竹苓分明看到,一滴淚倏然落下,碎在他腳下的彩石路面。

翌日,江府。

江宜室喚綠雲將隨身之物收拾起來,綠雲卻依然坐在小杌子上發呆。這丫頭也不知怎麼了,這幾天比她還魂不守舍,一早聽她說葉世濤要來接她,抖着聲音問她能不能把她留下,她說我怎麼離得開你,你必須跟我一起走。她說完這句,綠雲就臉色發白坐立不安的。

江宜室忽然想起來,和葉世濤爭吵那日,她讓綠雲給母親送些東西。綠雲是下午離開葉府的,卻一直沒回去。她回到孃家之後,綠雲正在和ru娘說話,母女兩個見到她,特別忐忑的樣子,她隨口抱怨道:“綠雲這丫頭當差可是越來越盡心了,送個東西能送整整半日。”

綠雲戰戰兢兢地回說:“是大少爺的人讓我……讓我回江府的。”

她那時候心緒紊亂,加上妹妹江宜家恰在隨後進門問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她就把這事給忽略了。

此刻怎麼想怎麼不對勁。

讓綠雲回江府,什麼意思?是不是不准她再回葉府了?

葉世濤的人怎麼會盯着綠雲?如果不是他的意思,下人怎麼敢代替他自作主張?

江宜室板起臉,冷聲喚綠雲。

綠雲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

江宜室指了指地面,“跪下!”

綠雲忙跪倒在地,“大少奶奶……”

“事到如今,你還不跟我說實話麼?”江宜室用言語試探,“等你跟我去了大少爺的宅子,他要是發落你——”

綠雲身子開始簌簌發抖,“大少奶奶饒命!奴婢知道錯了,可奴婢也是沒法子啊,是、是老爺授意的。”她膝行到江宜室面前,哀聲乞求,“大少奶奶,看在我和孃親服侍您一場的情分上,您就給我一條活路吧。”

父親授意的?江宜室險些問授意她做什麼,話到嘴邊才知不妥,忙換了說辭:“把經過與我細細說一遍,我若是聽出半字謊言,便命人賞你幾十板子!”

“奴婢不敢隱瞞,絕不會的。”綠雲勉強鎮定下來,迅速梳理了事情的經過,“自夏日起,我娘就常問我關於葉府的事情,事無鉅細地打聽,我有一次不耐煩了,怎麼也不肯說,我娘纔跟我交了底,說是老爺要她替他詢問的,並且叮囑我不要告訴您,否則她就沒命了。本小說手機移動端首發地址:我哪裡敢再隱瞞,大事小情都細細告知。入秋之後,彭家的人三番五次找我,企圖用銀兩收買的事,我說了之後,老爺親自跟我說,彭家的銀子只管收下,他們要我做什麼事,也只管做。我仗着膽子說他們肯定是要加害大少爺,老爺就說這些不用管,只管照他的話行事,若是我不聽吩咐,我娘也就別想活了。爲了我娘,我只能爲彭家所用,在府中儘量給二小姐行方便,彭家的人打聽什麼就說什麼,還替他們去了莊子上傳話給大爺和大奶奶,讓他們做一出服毒自盡的戲。都是我糊塗,那時不該將彭家有心收買的事說出來的……”

綠雲事無鉅細地告訴江宜室了,江宜室卻越聽越糊塗了。

父親得知彭家要將葉世濤告到官府的事情都無動於衷,因何而起?如果彭家得逞,葉世濤就算能不獲罪,也會聲名狼藉——就如現在,多少人指責他將家醜外揚,以至於生父被逐出宗族。

她在孃家這幾日,聽母親說過,父親幾次痛斥葉世濤的行徑。母親原本是要她怎樣都跟着葉世濤過下去,隨着父親的態度而猶豫起來,一時說還是要過下去,一時又說要她自己斟酌輕重。

難道葉世濤聲名盡毀是父親願意看到的局面麼?

她斂起心頭困惑,繼續聆聽:

“奴婢回來之後一直都怕的要死,我娘就去問了問老爺,也擔心您要是回去一定會帶上我,老爺說您不會回去了。我娘說,老爺應該是樂於看到您與大少爺和離,而且,手裡似乎有把柄,別的就不清楚了。”

江宜室猛然站起身來,急匆匆去往外院。她要找父親問個明白!

和離的事是怎麼發生的?她一面走一面想着。

“你想多了,要你去孃家,意在要你避開一些是非。”這是他說的。

她卻執意要個準話:“你也不需這樣委婉,想和離只管直說。家裡有什麼是非?我怎麼不知情?”

和離兩個字,先說出來的是他,後來他惱了,說和離也並非不可行。

是的,經過是這樣的。她聽到從他口中說出和離二字便完全處於混沌的狀態,氣他、惱他,此刻想想,他當時並沒把話說死。

可是再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話雖然隱晦,卻是開口就提及了關於和離的事。

幾天而已,他的態度怎麼就從不確定變成了心意已決?他很多話都在詆譭自身,甚至,連阿潯都一併詆譭了。說什麼?說他們是從骯髒的泥沼裡活到如今的污泥,不讓她沾染。

還說遲早要勞燕分飛,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那麼篤定,鐵了心要離開她。

可是,他也說過:“當初你與岳父岳母不曾計較我自幼喪母,嫁過來又盡心幫我照顧阿潯、沛兒,這般恩情,我心裡都有數。便是來日你覺得我配不起你執意離開,我也不會再娶人佔據你的位置——再多我就不敢承諾了。”

是在他求祖父同意讓二叔承襲國公爵的那晚說的話。

她沒有要離開,他卻執意放棄。

他絕情殘酷,但他不是食言的人,而今卻食言了,絕對有事瞞着她,就是不肯說。

他命人告知綠雲留在江府,分明是在用這方式給父親遞話:他已知道綠雲是受父親指使了。卻不曾對她提及綠雲隻言片語。

父親呢?自從葉府出事後,爲了避嫌稱病了。他的女婿被一堆人斥責彈劾,他不聞不問足不出戶,誰也不見,一點點暗中相助的意思都沒有。

她早就該發現這些端倪的。

刁難祖父、處置親人、準備和離,這樣多的事情相加,哪一件是能讓他好過的事?她沒幫到他分毫,只有埋怨、疑問,甚至於,父親是那個讓他下決心和她勞燕分飛的人。

真是這樣的話,她該如何自處?她連親人拆他的臺、刁難他都不知道,她連身邊的丫鬟幫着外人都不知道。

是,成婚兩年多了,他帶給她的只有失望,而她又帶給了他什麼?

險些就又要哭了,可她忍住了。她死命地掐着手心,告訴自己,再不能沒出息的哭泣。不再認爲自己有哭的資格,更不認爲哭能解決哪怕一點點的問題。

江宜室走進父親的書房院,便有小廝上前笑道:“您來得正是時候,大姑爺來接您了,老爺聽說後,讓大姑爺來書房說說話,這會兒正在裡間喝茶呢。”

她點頭,“不必通稟了,我也有話與他們說。”

小廝笑着稱是,打了簾子,守在門外。

江宜室沒話可說,她是有意要偷聽父親和葉世濤要說什麼。進到待客的廳堂,便躡手躡手地走到裡間門邊,側耳聆聽。

江博興的語聲溫和,話卻藏着殺機:“……你可能還不知道,審訊彭家的人是我的門生,我手裡有彭家四個人的口供,你祖父、父親這些年來的事,我已全部知曉。你祖父昔年即便是爲了養兵發放軍餉收受商賈銀兩,沒人提也罷了,只要拿着證據提出來,他就逃不掉一個收受鉅額賄賂的罪名。再加上你極力隱瞞的那些家事……不想讓你祖父晚節不保,不想讓你外祖父急怒攻心瘋狂報復你祖父的話,你離京之前,不管用什麼法子,都要與宜室和離。說實在話,我一向覺得你雖然品行有問題,卻承認你是個辦事果決的,這件事卻怎麼拖拖拉拉的?居然還要接宜室回去住一段日子,打的什麼算盤?”

葉世濤沉吟道:“畢竟是兩年多的夫妻了,就算分道揚鑣,也不必將她傷的太重吧?要接她回去,也是要她接管我手裡的產業。這幾日我也看明白了,您是樂得見到我不再連累宜室,可我並不知道您這樣心急。”

“知道自己連累了宜室,還算有點兒良心。”江博興語帶笑意,“其實宜室越是恨你,越能快些再嫁良人,爲了她的一輩子,我不介意你對她把話說絕。”

“……好。您想讓宜室再嫁之人,是不是今年的狀元郎付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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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這都知道了,我倒是小瞧你了。”

葉世濤卻道:“不用高看。宜室小時候認識的人,我大抵都有些印象。付仰山高中狀元之後,先來拜謝的就是您這恩師。”

“我這恩師臉上也沒什麼光彩,皇上不是說過麼,他並無狀元之才。”

葉世濤沒接話。

江博興笑呵呵地說道:“有無狀元之纔不打緊,要緊的是他是四品官職,這些年對宜室的心意,江府的人都知道,他一直不肯娶妻,不過是因一片癡心。你做出那樣的事,他已無從忍受,這幾日每日登門,要我勒令宜室與你和離,只要你們和離,他便上門提親,明年春日便會娶宜室過去。說心底話,當初要不是宜室在我面前跪了整日,就算你是皇親國戚,我也不會答應你們的親事。料定你不是能託付的人,如今你果然就出了岔子,路已被你走盡了,想出人頭地,只能另闢蹊徑,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你如何另闢蹊徑……”

江宜室聽到這裡,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是啊,葉世濤將路走盡了,日後二叔也不會幫他,二叔也有子嗣,怎麼會幫他?

葉世濤,他除了阿潯對他固有的手足親情,已是雙手空空。

“我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再做出什麼事都不新鮮。”他說的。

他在得到官職之後懲戒親人,背離髮妻在人們眼中當然不新鮮,是情理之中的事。父親當然要心急了,這時候和離纔是最佳時機,她和江家會得到所有人的同情。便是外祖父,怕是也會爲此事責怪他,永遠不會想到,他是爲了不讓祖父、外祖父再遭受重創被岳父逼迫和離。

江宜室用力地吸了幾口氣,揚聲喚小廝:“請大姑爺到別處坐坐,我與老爺說幾句話。”說着話,閃身入室。

江博興和葉世濤都驚訝失語。

江宜室看着葉世濤,“你去別處等我片刻。”

江博興看着女兒的神色,心裡五味雜陳,對葉世濤道:“聽她的。”

葉世濤起身出門。

江宜室開門見山:“我不會和離,也不許你逼迫他與我和離。”她忽然拿起書案上的裁紙刀抵在頸部,後退幾步,與父親拉開距離,“你敢讓我嫁給付仰山,我就死在你面前!”

“你這個蠢貨!”江博興恨鐵不成鋼,“他連番行徑還能有何前程?不出一兩年,必會被髮配到荒蠻之處鎮守邊關,我養了你這些年,就是要你背井離鄉陪他受苦麼?付仰山是狀元郎,身家清白,品行端正,不比他葉世濤強百倍麼?尤其這親事不是我們求來的,是他苦等你幾年求來的!”

“品行端正?要作爲妻子的人在夫君有難時逃離,也叫品行端正?他問過我願不願意麼?他也配做讀書人?皇上說的對,他的確是沒有狀元之才!我與世濤的婚事是我求您求來的,他便是再不濟,我這輩子都跟定了他。”江宜室懶得與父親再費脣舌,手裡的裁紙刀微微用力,緊貼着皮膚,“我是死是活,您來做定奪。不是我不孝,是您讓我行不義之事在先。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些倫理綱常就不用我跟您解釋了吧?”

又來了,當初她怎樣都要嫁葉世濤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那次是他不答應她就長跪不起,這次更絕了,她要自盡!“你、你……”江博興的手有點兒發抖了,“你何時才能務實一些?!你對他有情有義,可他能給你什麼?!”

“您說的對,我日後是要務實一些,還要將雙眼擦亮,不會在孃家逼迫我的夫君時我都不能及時發覺。”江宜室的手又用了些力,“把你手裡的口供拿來!”

她的頸部已被刀鋒刺傷,鮮血緩緩滲出。

“你這個孽障!”江博興心痛不已,舉步上前。

江宜室卻往後退去,厲聲道:“你別過來!”

“你受傷了!”江博興要被氣暈過去了,“我哪一點不是爲你好?你怎麼就分不清好歹?”

“把口供給我!”江宜室又加了一分力。

“你住手!”江博興連忙後退,“你等着,你等着……”他轉身到了書案後面,拉開抽屜。

他真的是認定了葉世濤毫無可取之處,在葉世濤把葉鵬程、彭氏囚禁的時候便心驚不已——能這樣對待生父,來日若是這般對待他的女兒,又該如何?卻又分明是可能發生的。

付仰山從十多歲就鍾情宜室,高中狀元之後,還是癡心不改——那份癡,那份傻,一如宜室對葉世濤的癡傻。宜室爲何要守着葉世濤這個火坑?明明可以柳暗花明的。

是,他承認,處心積慮地逼着葉世濤和離是有些不仁,可是比起女兒的一生,算不了什麼。

到最終,卻是這樣的結果。

這個女兒就是這樣的,平日柔順,一旦倔強起來,神仙也不能讓她改變初衷。

不敢不順着她的意思,她真的敢死在他面前。

葉世濤纔是她的命。

江博興取出那幾份口供,拿在手裡掂了掂,眼神黯然無光,“你到底爲何如此?他明明已經答應了我,要放棄你。”

“如果有人用傷害你爲把柄,逼着我離開世濤,我也會離開世濤的。如果能阻止這種事,誰都會阻止的。您怎麼能用兩位老人家的安危來威脅世濤?他現在還有幾個親人?他已經傷了祖父的心,最怕的必是給祖父雪上加霜……您怎麼能?”

“閉嘴!日後受了委屈、後悔的時候,不要回家哭訴!兩年多了,聽的最多的就是你的牢騷抱怨!”

江宜室語聲有些沙啞,“不會了。”

“這,就是你的一輩子了。我盡力了,你不要,日後我只能放任自流。”江博興將口供丟在她腳下,瞥一眼她頸部的傷,還好,皮肉傷,他粗聲蹙起地攆人,“滾!”

江宜室急切地將口供撿起來,敷衍地行了個禮,轉身就走,到了廳堂,瞥見一件父親的斗篷搭在醉翁椅上,她走過去撈起來,動作飛快地披上,遮住頸部的傷,小跑着出了門。

葉世濤就在院外等着她。

江宜室將口供遞給他,“你快收起來,能看出都是誰的口供麼?你得查出來,免得再生禍端。還有,”她倉促的語聲和緩下來,脣邊綻放出一抹可憐兮兮的笑容,“你得即刻帶我走。就算是還要和離,也要先把我帶回去再說——爹爹要我滾。”

葉世濤接過那幾份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口供,只覺得似有千斤重。他抿了抿脣,握住江宜室的手,分外用力。

他一路沉默着將她帶上馬車。

她的手涼冰冰的,面色蒼白得有些發青,不知經過了怎樣一番抗衡,才幫他要出了這能奪人性命的證供。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大恩不言謝,謝字分量太輕。

他是那麼薄情自私的人,如何值得她如此?

看出岳父的意圖,他想,那就和離,橫豎也與她說出了這兩個字,橫豎也不是一路人,沒有多少掙扎就接受了,等着用和離的文書交換證供。

可現在……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側目看着她,“宜室,能原諒我麼?”

江宜室誠實地點頭,又苦笑,“不說這種話,不是都有過錯麼?”最大的錯,是不夠信任彼此,遇事時他獨斷專行,她遲鈍。

“那麼,還願意和我過下去麼?”他先道明自己心意,“我希望能與你一起攜手白頭。”

江宜室點頭,笑容中的苦澀變爲喜悅,“願意啊,原本就不想離開的。”

從來如此,在這喧囂迷亂的塵世,她的心就擺在他面前,不管他怎樣,不管怎樣的失望憤怒之後,她都不會放棄、離開他。

他將她擁到懷裡,很用力,手臂箍得她骨節發疼。

“我要怎麼彌補你?”他語聲低啞,“餘生只有幾十年,時間夠麼?不用現在回答我,好好兒想想。不管你說什麼,我唯命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