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孟宗揚皺了皺眉,“是你說的這個理,但是聽了怎麼可能不慪火呢?說我行賄我都認,貪贓受賄實在是太歹毒,皇上不介意官員置辦私產賺錢,卻最厭惡這種人。”

“所以你纔不能裝死。”

“的確是得罵回去。”孟宗揚拱一拱手,“聽你的!”

裴奕還禮,笑了笑,“成,不送你了。”

孟宗揚笑着闊步離去。

裴奕徑自回往正房。他今日事情多,晚飯時柳文楓和柳文華過來了,替外祖父傳一些話給他,並沒久坐,說完事就道辭走人。

他是阿潯的夫君,誰對她有意,一眼便見分曉。她呢,什麼事都敏感得很,獨獨對這兩個表兄的心跡懵懂不知。想想也是,柳家與葉家是絕不可能親上加親了,她篤定這一點,哪裡料得到柳家男子明知註定失望還是會動心。幸而兄弟兩個凡事都有分寸,他自然樂得裝作渾然不覺。

說到底,有幾個人能在姻緣上如意?能有幾個那麼幸運?居心叵測的才該懲罰,默默守護鍾情之人又不越禮的,就算不能厚待,也該一切如常。

兄弟兩個剛走,兩個同僚又來了,和他商議公務,又是用過飯來的,他便陪着喝茶。中途阿潯命半夏到了書房,他以爲有事,便親自出門詢問,半夏卻只是來問他想吃什麼,他想了想,說想吃水餃,半夏就笑說夫人會給您做。

送走同僚,又趕來等孟宗揚說說話,便到此時都還沒用飯。

回到正房,他徑自去小廚房找阿潯。

葉潯已包好了幾十個水餃,備了葷素兩種餡兒的,水也已命竈上的小丫鬟燒開了,此刻還有二十來個要包完。

裴奕進門之後,看着燈光下的妻子神色嫺靜柔和地忙碌着,雙手十分靈巧,三兩下就包好一個餃子。他笑起來,擺手讓下人退下,隨即徑自取了餃子下鍋煮。

葉潯轉頭看着他把餃子一個個丟到沸水之中,笑道:“這是真餓了。”

裴奕笑道:“嗯,真餓了。”

葉潯手裡不停,又包好幾個餃子,移步到他身邊,揭開鍋蓋,用漏勺輕輕攪動沸水,“你不會以爲餃子丟到鍋裡就只等着吃了吧?”

“不然還怎樣?”裴奕是不可能做過麪食的,自然不知道這些細節。

“等着吃就是了。”葉潯知道告訴他也沒用,轉去拿了盤子、小碟子備用,指了指廚房一張四方桌,“去那兒坐。”

裴奕乖乖地去落座等着。

“不準心急啊。”葉潯將火燒得更旺,估摸着時間,等水沸騰起來便加入一點冷水,這樣反覆三次,餃子出鍋,盛到盤子裡,給他端到面前,又將幾道精緻的小菜一併端給他,摸了摸他的下顎,“饞貓,吃吧,本打算要你去房裡用飯的。”每到這種時候,她對他說話的語氣總是透着一點點寵溺,把他當個餓了的大孩子。

“在哪兒都一樣。”煮過餃子之後,廚房裡瀰漫着的氣息讓他想起了除夕、大年初一的氛圍。母親不是喜歡下廚的人,也不大喜歡吃餃子,餃子就成了只有年節時才吃的東西。

葉潯由着他風捲殘雲的用飯,笑着轉回去,將餘下的餃子包完,“味道怎樣?我依着慣例做的,覺着不好吃可要告訴我。”

“好吃,還不信你的廚藝?”裴奕消滅了小半盤餃子,胃裡熨帖得很,端了盤子到她身後,夾了一個餃子吹了吹熱氣,送到她脣邊,“親口嚐嚐就知道了。”

餃子都是個子小巧、餡兒大,真的很好吃。

她也沒推拒,笑着將餃子吃下,細品了品味道,“還湊合。”

“豈止如此。我現在知道自己最喜歡吃什麼了。”

最喜歡的自然是她親手做的餃子。她笑,“隔三差五地做給你吃。”

葉潯陪着他在小廚房用過飯,這才攜手回房去。

她先讓他去洗漱,自己還有事要做。成婚前他給她那本累積這些年所學才寫好的醫書,她要重新抄錄一遍,免得他的書房裡短了這本書。是近來才知道,書籍中的批註或是否決一些藥方是出自皇上之手。

一想到皇上百忙之中還分出時間、精力在醫術上幫他精益求精,便會生出欽佩、感慨。某種意義上來說,兩個男子都有着不仁的一面,但是他們又願意潛心學醫,讓人無從評判。

許是幼年起臨摹的帖子相同,裴奕與皇上的字跡都是俊逸有力,風骨清絕,不同之處是一些下筆的小習慣。

她想,這本凝聚了他與皇上心血的書籍,日後若是有機會,該讓世人看到,從中受益。就算是不用裴奕、皇上的名,相信他們也是有這份心的,只是如今因着政務繁忙,沒精力再顧及這些罷了。

裴奕洗漱之後,見她半晌還不回去,便到她的小書房去看了看,得知原由後笑道:“你抄錄的這本給我,你寫的字時好時壞,可我看着舒坦。”

葉潯忍不住笑。的確是,她的字時好時壞的,複雜的字落筆總是心虛,而且字跡時而潦草,看着不順眼重寫的時候特別多。她建議道:“那我抄寫兩本吧?一本給你,一本送到太醫院去。”

“太醫院?”裴奕笑道,“那就不如直接給皇上了。”

一聽要給皇上,葉潯立刻就要甩手不幹,“那還是找個筆法好的人抄錄,我可不行。”

裴奕卻道:“你怎麼不行?皇上每日不知要看多少摺子,不少武將的字也只是能看明白內容而已,字跡着實無法恭維。皇上看摺子常看得一腦門子火氣,這也是原因之一。我們阿潯的字又不用比名家,已經很不錯了。”

葉潯這才放下心來。

裴奕攜了她的手,“這又不是着急落實的事,你給我睡覺去。”

她總有事可忙,所以他總是擔心會累壞了那幅小身板兒,也相信,就算自己不在她身邊,她的日子都不會沉悶無趣。

她是讓人放心的女子,不會給予男子過多的依賴。

葉潯笑盈盈地隨着他回房去。

進入十月,葉潯的日子愈發忙碌,或是受邀去燕王府,或是與燕王妃一同進宮陪着皇后說說話,再有便是曾邀請到家中的人回請,少不得去坐一坐點個卯,末了,便是去柳家、葉家看望長輩。

幾乎每天白日都不着家。

這些往來之間,葉潯留意到了一個細節:喬侍郎的夫人還是如常應酬,卻不曾再將喬小姐帶在身邊。

原因她大抵明白。

喬夫人卻要讓她更清楚原由,在別家宴請時碰面,曾尋機找到葉潯,直言道:“我膝下女兒已經定親了,那邊是滄州知府的長子。既是定下了親事,我自然不便讓她再拋頭露面了。說起來,這也是問過她之後,她自己選的親事。”

寥寥數語,點出的事情卻不少。喬小姐自己揮劍斬斷情絲,要遠嫁到外地去了。

葉潯不動聲色,笑道:“滄州離京城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回孃家也不過一兩日路程。”

“正是如此。”喬夫人淡然笑着,“閨閣女子,偶爾會犯糊塗,幸好我這女兒還算懂事,知道迷途知返,日後還望夫人照拂一二。”

照拂自然是談不上,喬夫人話裡的意思,不外乎是讓葉潯將女兒見到葉世濤時的反應揭過不提。葉潯笑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喬妹妹端莊大方,人亦聰慧,我心裡很是喜歡,真真兒是沒想到會遠嫁,起先還想着要常來常往呢。”

喬小姐遠嫁已是既定事實,她自是不介意把話說得更悅耳一些。哥哥過往中的女子,讓葉潯爲他和江宜室擔心的只一個施初蝶,別的女子就面目模糊了,喬小姐是她不曾料到但又能篤定這結果的正經高門女子。

喬夫人聽了這話,立時放鬆下來,輕輕地透了口氣,“夫人有這話就好了。”

葉世濤離京前,爲江宜室請封誥命的事有了結果,江宜室就此便是五品誥命夫人了,只是因着王氏日後是世子夫人,再加上輩分的緣故,她與葉世濤在葉家下人口中變成了大奶奶、大爺。

葉世濤去葉府辭行時,態度與葉潯一樣,絕口不提以往的事,像以前一樣打着哈哈和二老說笑。有葉潯墊底,葉夫人面對時神色更加從容,不露一絲端倪。

翌日,葉世濤啓程離開。

葉潯去給哥哥踐行。

江宜室自然是不捨的,這不捨只是因擔心在外衣食住行不如家中,除此之外,並沒以往的小女兒一般的情態。

她的心已平和沉穩下來,明白日後要怎麼度日,相信夫君亦是今非昔比。

倒是葉沛,淚眼婆娑地看着葉世濤。

“傻丫頭。”葉世濤給予葉沛一個溫和的笑,“這是常有的事,年節前我一定趕回來。”

“那你得空就往家裡寫封信吧。”葉沛也不想哭,可是哥哥獨自遠行的時候太少。以前多少年也常半年幾個月的不着家,可那時是去柳家,是回他和大姐的另一個家,跟這次是兩回事。

葉潯和江宜室笑着哄逗了葉沛一會兒,葉沛這才露出了笑臉。

三個人一直送葉世濤到了府門外。

葉世濤飛身上馬,側頭擺一擺手,“回吧。”語必拍馬而去。

黑色坐騎上的男子,一襲玄黑錦袍。蕭颯涼風將他衣袂帶起,在半空帶起層層漣漪。肅冷,寂寞。

這一幕,亦是這一年秋日的尾聲。

兩日後,楊文慧嫁入宋家。

葉潯聽聽也就罷了,每日忙着去哥哥家裡,和江宜室、葉沛說說話。偶爾遇見江宜室面見管事處理家事,暗自喝彩:江宜室進步可喜,甚至是驚人的。

江宜室有時也會問葉潯自己處理一些的方式妥不妥當。

葉潯含蓄地道:“不論對錯,你的話只要說出去,就不能收回。總之斟酌之後再下決定,可一旦發了話就不能反悔,自知錯了也不能收回。若是有個三兩次食言的事,管事們就會輕瞧了你,年月久了興許會發生刁奴欺主的事。你要我說細緻的事,我真說不好,我們性情不同,我那一套用在你身上不妥當,你若是一時隨性子一時按我的方式行事,管事們可不會覺着你是軟硬兼施,反倒會覺着你善變沒有主心骨。”

面對管事,不怕江宜室性子柔和,現在有葉世濤給她撐腰呢,逐步變得沉穩篤定就好了。而葉潯雖然經了柳夫人、江氏的悉心指點,待人的方式仍是強悍了些,自來是說一不二,一絲周旋的餘地都不給人——江宜室若是照着這路子來,自己心裡不舒服,也不能持之以恆。所以葉潯想來想去,給出些建議就罷了,別的不能多說。

江宜室凝視葉潯片刻,笑起來,“難怪你哥哥說,遇到棘手的大事才能找你,小事找吳姨娘商量就好,真是你說的這個理啊。”

“平日哪兒會有大事。”葉潯笑道,“哥哥的話委婉,意思不過是相信你能挑起這個家來。”

江宜室笑着掐了掐葉潯的手,“我家阿潯要是願意哄誰高興,也真是能讓人從心裡往外舒坦。”

葉潯哈哈地笑起來,隨後想到了柳之蘭的事,這也是一直讓她困惑不解的:“柳家的男子都不納妾,之蘭怎麼會自己張羅着給成國公納妾收通房的?”而且是新婚燕爾時就着手做的。前世不明白,今生還是不明白。

“你真不知道原因啊?”江宜室笑道,“難爲你和外祖父外祖母那麼親,問一句,他們就會告訴你的。”

“有你呢,我問他們做什麼?又不是高興的事兒。”

“這倒是。”江宜室壓低了聲音,“我也一直不明白,問過姑姑才曉得的。之蘭興許是心裡有股子無名火,這纔給成國公納妾收通房的,否則,柳家的女兒怎麼能做得出這種事?”

“之蘭麼?”柳之蘭給葉潯的印象從來是格外溫順,實在想不出她能有什麼無名火。

江宜室點一點頭,“也是有意中人的,只是礙於父母之命不得不嫁成國公罷了。至於那意中人,也不難猜的,柳家的女兒家,能夠見到又能入眼的還有誰?說來說去,就不該讓柳家子弟去城西的書院求學,他們是學了一身文韜武略,妹妹卻因他們把心魂丟了。”

“祁先生。”曾讓葉潯誤會柳之南的男子。

“是啊。”江宜室神色有些黯然,“應該是風采不輸皇上的人物吧?可是怎麼行呢?祁先生能放在心裡的女子,不是那故去的雲氏女,大抵就是當今皇后了,哪一個是尋常女子能比的?——這也是姑姑跟我說的,我想着大抵如此。那男子的一生,在皇上登基時已盡了,如今只做皇上的好友,閒來喝幾杯,說說話。”

是了。葉潯一度擔心柳之南固守一份無望的感情,是她多心了,卻不想,柳家的傷心人是柳之蘭。

“也不需擔心。”江宜室也不知是寬慰自己還是寬慰葉潯,“夫妻相處久了,總能生出情分,一時執念,總會放下的。”

“嗯,尤其有了孩子之後。”葉潯記得柳之蘭成婚第二年便生下一子,隨後又有了一個女兒,每次相見,都是笑盈盈的,雖然表姐妹之間的情分不深,可她看得出柳之蘭神色間的滿足、愜意。

孩子大過天,像葉鵬程那樣的人是極少數——這樣說也不對,葉鵬程對待孩子是因人而異,他對葉浣、葉世浩自來很好,算得慈父。

這天她回到府裡時,已到用飯的時辰,急匆匆換了身衣服,去了太夫人房裡問安。卻不想,太夫人正在訓斥裴奕。

太夫人對葉潯匆匆一笑,對裴奕仍是沒好氣:“早就讓你將什剎海的攤子收了,你就是不聽。這也罷了,怎的還在那兒一連置辦了三所宅院?這才幾日的光景,小兩萬的銀子就花出去了,你啊,說你什麼好?”

裴奕賠着笑,“過幾年那三座宅子的價錢就能翻倍,如今光景剛緩過來一點兒,過幾年必是國富民強,到時我把宅子轉手賣出去,平白就能賺兩萬兩甚至更多,這不挺划算的麼?”

“說你什麼你總是有理。”太夫人沒轍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兒子,“你如今是朝廷官員,不似以往了,何苦來的做這種賺差價買賣?這些還要我提醒?”

裴奕小聲嘀咕:“我只要不變成神仙,就總得賺錢花錢啊。”

“說你你還有理了?”太夫人實在氣得不行,想去揪兒子的耳朵,又不想他在媳婦面前損了顏面,可心裡到底是窩火,撈起一本書,打了他一下,“你就算變成神仙,把我氣急了我也讓你跪佛堂去!你當官兒就好好兒當官兒,手裡的產業維持原貌即可,這種事日後不準再做了!”

“娘,您息怒,喝口茶。”裴奕還是滿臉的笑,“我當官兒那點兒俸祿您不是不知道,加上阿潯和您的月例,滿打滿算纔多少?我手裡也得養人手,還得慢慢培養人脈,賺的又是你情我願的錢,不怕誰知道。您別擔心。”

葉潯看着母子兩個,滿心的笑意,想着自己還是找個由頭避出去的好,讓裴奕好好兒說幾句軟話哄哄太夫人,太夫人卻先一步看向她,“你讓阿潯評評理,是不是你做錯了?”

她知道纔怪,她從來不介意手裡的銀子少的,礙於情面什麼都不能說罷了。裴奕含着笑意望着她。

葉潯茫然,“我啊……”幫誰都不妥,索性裝糊塗,“我不懂這些啊。”

太夫人看着她,無奈地笑起來,透着寵溺,“你啊……日後遇到這些事,先去問問你外祖父,他老人家準了你才能讓他做。”隨即心念一轉,對裴奕發號施令,“你抓緊把手裡的事都交給阿潯打理,阿潯不像你,好歹也會跟我先透個話,哪兒像你,凡事都是先斬後奏——什麼先斬後奏?我要是不問,你提也不會提一句。”

“行行行,只要您不生氣,讓我散盡家財都行。”裴奕仍是好脾氣地笑着,湊到太夫人跟前,“數落我半天也累了吧?我給您捏捏肩捶捶背。”

太夫人狠狠戳了兒子的眉心一下,“下不爲例!”

“行!”裴奕分外爽快地應道,“遵命!”

太夫人這才由衷地笑起來。

葉潯抿嘴笑着,去幫丫鬟擺飯。自心底而言,挺喜歡看到太夫人和裴奕這另一面的。在她眼裡,裴奕有着超出年紀的沉着冷靜;在太夫人眼裡,裴奕永遠是那個頑劣的偶爾不聽話的孩子。

晚間,孟宗揚來了,不是來找柳之南,是正大光明地來找裴奕。

橫豎都要成爲表親連襟的,他不介意在這關頭拉裴奕下水。反正他以後一定要成爲柳閣老的孫女婿,裴奕呢,是柳閣老最疼愛的外孫女的夫君,就算不願意,如今也得跟他一起對徐閣老同仇敵愾。

裴奕一點兒也不介意孟宗揚這行徑。話不需說透,兩人便已達成默契。

徐閣老的嘴臉太難看,讓他深惡痛絕。是,徐閣老在政務上一向勤勉,沒出過大錯。否則皇上也不會容得他位居次輔這樣的位置。

不出錯,那就逼你出錯。

徐閣老能爲了權勢地位拋下結髮妻子,他就能用權勢地位將徐閣老打回原形。說來不過三言兩語,施行起來不易,但是他不急,他有的是時間、耐心。

這晚,孟宗揚和裴奕對弈幾局,五局四敗,悻悻的走了,之後幾日前來,見自己真不是玩兒文雅的人,又約了裴奕賽馬、比騎射,不分勝負,至到十月十六,索性跑進宮裡去較量身手,請皇上撥冗看個熱鬧。

皇上最喜歡看熱鬧,兩個後起之秀較勁兒,他怎麼會介意湊趣,並且帶上了皇后。

葉潯哪兒能知道孟宗揚抽瘋,直到晚間裴奕回去,見他淡青色錦袍衣袖處被割破了一段,且沾染着血跡。

“怎麼回事?”她一面忙着給他取過衣物,一面詢問,“怎麼你還受傷了?怎麼會與人過招的?”

裴奕就笑微微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孟宗揚呢?他受傷沒有?”葉潯只關心這個,想起那廝就滿心的火氣。她不介意等他再來找柳之南的時候,讓新柳、新梅偷襲狠揍他一頓。

裴奕見她說着話的時候眼中惱火不已,安撫地拍拍她的臉,“也掛了點兒彩。跟我半斤八兩,常事,別在意。”

他說的半斤八兩,必是孟宗揚比他傷得還重。他可不是吃虧的人。“這還差不多。”葉潯查看了他的傷勢,見只是一道不深的皮外傷,這纔好過了不少。陪着他用過飯,親自幫他換了寢衣,這才歇下。

她躺在他身側,想到了前世。如今他只是受一點皮外傷,自己就從心裡受不了,若如前世相同呢?前世他有時離京,曾兩次負傷,一次更是將養了一個月才能一切如常的見她。

今生她受得了麼?

受不了又能怎樣?

是她不能左右的事,她得尊重他的抉擇。

明年開春兒,皇上便會提出重新啓用錦衣衛,招募身家清白的子弟、身手不錯的官員。

他會不會如前世一般用現有官職換個錦衣衛的差事?

錦衣衛的意義在於,不需依附任何人,只聽命於皇上,是皇上的人。進入錦衣衛並且出人頭地的,便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即便明知付出太多代價,亦甘之如飴。

而皇上的性情與很多帝王背道而馳:他不會濫殺忠臣、知道他過往的親厚的人,相反,他會一直重用;他永世無從寬恕一些他鄙棄的臣子、敵人,不介意趕盡殺絕。這樣一來,所有重用的人都能得一世安穩,後人亦能因此得益。

很多人就是太明白這一點,纔要進入錦衣衛,誓死效忠皇上。

看得清是非輕重,卻理不清掙扎的心緒。

心疼他。他本就是放在何處都能出人頭地的人,不需進入錦衣衛出生入死的。

她翻身趴在牀上。

他還沒入睡,拍拍她,“想什麼呢?”

葉潯索性起身,跪坐在牀上,“在想你以後要是受了重傷,我可怎麼辦啊?”她上身伏在牀上,把臉埋進牀單,“只這樣就看不了。”

像只無助的小鴕鳥似的。

他失笑,擡手拍拍她俏臀,“我是那種只爲名利不顧安危的人?要說抱負,我有,是在沙場衝鋒陷陣,可皇上驍悍,居心叵測的也只能是暗中籌謀給皇上添堵。短時間沒仗可打,我會老老實實地做官熬資歷。閒時無聊不介意與人較量較量,出不了大事。阿潯,別擔心。”

“就留在兵部熬資歷?”葉潯眼中閃着殷切的光華。

“自然。兵部、五軍都督府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不相伯仲,皇上既然讓我如願,我自然要踏實地待在那裡。”

“那就好了。”葉潯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算是放下了。就算他來日赴沙場,她也會全力支持,因爲那是他的抱負。她不希望的,是他經歷生涯中最血腥最殘酷的經歷罷了。

裴奕將小鴕鳥一般姿態的她攬到懷裡,“明白我長久的打算了?”

“嗯。”

“那你知不知道,”他語聲轉低轉柔,在她耳邊呵着氣,“我想你了。”

和她說好了的,每月上半月不碰她,今日恰好是下半月之初。

葉潯在他懷裡拱來拱去,“可是侯爺,你掛彩了。”

“所以纔要你辛苦些。”他低低地笑着,“而且,你這個小無賴,答應幾次,也不見你動真格的。”

“但是……這樣不好,你的傷……”

“至多是疤痕深一些,我自己就是大夫,比你明白。”

“……”

“我當你答應了?”他說着,手已褪掉她寢衣,將她安置在身上。

“就有那麼好?總是這樣難爲人。”葉潯抱怨着。

“我不知道。”裴奕無聲地笑起來,“所以纔要試試。”語必,以吻封緘。

她在他意願的驅使下,身形起落,輾轉迂迴。

是她完全主動的姿態,到最終卻仍是她落敗。大口地吸着氣,身形綿軟在他懷裡,化成一泓水。

他笑着翻轉兩人身形,將她安放成便於採擷的姿態,徐徐圖之,引發她又一次的情潮涌動。

她卻不能專心應對,記掛着他撐在枕畔的手臂上的傷,“不疼麼?傷口綻裂了可怎麼辦?”

“不會。便是如此,也值得。”他俯身抵着她的額頭,“阿潯,有時候我會很自私地希望,一生一世就在這樣的光景下度過——你在我身邊,在我懷裡。如此便知足。”這對一個男子來說,是不應該的,但他願意對她坦白這一點。不是情慾驅使才說出的,相反,這就是他偶爾的真實感受。

他們之間,從來不需甜言蜜語,都是務實的清醒的人,認定了什麼,就好好兒經營,話是不需多說的。

她亦不認爲這是甜言蜜語。但是……遠勝於她所聽過的所有山盟海誓。

這是一個男子出於許久的喜愛、依戀、信任才肯對她說出、承認的事。

“相信麼?”她笑着擡眼看住他,“我亦如此。”總是會有極爲自私自我的光景,某些時刻,她是真的與他一樣,棲息在他懷裡,轉眼已度過一生。

他雙脣落下,需索間的灼熱氣息將她湮沒。

十月下旬,徐閣老終於對孟宗揚忍無可忍了,發動麾下官員針對孟宗揚發起一輪又一輪的彈劾,勢頭分外猛烈。

招人恨到了這個地步的年輕一輩,委實不多見。跟皇上當年有一拼。

徐閣老無法容忍孟宗揚的原因之一,是這混小子四處攀交情也罷了,偏生他跟誰交往過,誰就過一陣子上摺子彈劾他這次輔——換誰受得了?讓他的臉面往哪兒擱?別人不清楚,他可明白的很,知道自己當初絕對是瞎了眼纔會保舉這麼一個混賬東西。

朝堂的情形,跟哪兒都是大同小異,一出熱鬧,立馬有人跟着湊人腦。反正罵孟宗揚也不會虧本兒,要是說到點子上,皇上下令嚴查,自己說不定就出名了。

皇上的態度與以往相同,不予置評,該管的國家大事一件不落地給予批示,臣子掐架他不管,只看熱鬧,不把他鬧騰的心煩了氣極敗壞了,絕對是一個字都不說。

這是最要命的。既讓被彈劾的人云裡霧裡,也讓彈劾人的心裡沒底。

幸好官員多得很,孟宗揚又實在是招人恨,幫徐閣老打壓他的人大有人在,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來一起罵。但是可惜的是,誰都知道孟宗揚無父無母,是皇上親自提攜的——孟家前人絕對是不能探尋且不能指責的,否則便會惹得皇上炸毛,結果自然不是孟宗揚遭殃,而是他們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質疑皇上看人的眼光還了得?

親人不能指責,那就只算這一輩人的賬,只從孟宗揚來往頻繁的人下手。

裴奕首當其衝。

先前孟宗揚與他每日在一起切磋或較量文韜武略的事,是不容置疑的。

裴奕在公務上絲毫差錯也沒有,但是沒關係,他家產豐厚,十幾歲的少年人,怎麼得來的?誰管你真實的原因,只要能做文章即可,況且,他坐的位子可是人人眼紅的肥差。只要人們都認定錢財來路不明,這貪贓受賄的罪名就是板上釘釘了。事實不重要,以訛傳訛能置人於死地,有些時候是至理名言。

抱着這心思的人,不外乎是看出上摺子彈劾孟宗揚的都是徐閣老的幕僚、門生,一個初出茅廬的後生,一個貴爲次輔的重臣,皇上會選擇去誰保誰呢?自然不會除掉後者,培養個權臣豈是那麼容易的事兒?皇上看完熱鬧,也就該遂了徐閣老的意思,給予孟宗揚處置了,而裴奕很可能也因此被牽連。

只是,所有人都低估了皇上看戲不怕臺高的惡趣味。他態度悠然地看熱鬧,一看就是兩個月。

其實,皇上只是奇怪:人們都把那兩個孩子罵成這德行了,他們怎麼還不罵回去?他在等的是這個。

孟宗揚和裴奕也在等最合適的時機。

孟宗揚是本來就有心裝死的,願意多觀摩一段時日沉澱性情,該走動的人還是繼續走動着,跟裴奕更是如此。

裴奕的話已經遞給孟宗揚了,而且自己又不是一衆官員彈劾的最大目標,當然不可能先於孟宗揚發聲駁斥。

進入臘月,孟宗揚耐心告盡,也是被那些莫須有的指責惹出的火氣到了極點,上摺子爲自己辯駁,順道羞辱了徐閣老一黨。

徐閣老麾下人手見這是個不好惹的,罵人比誰都狠,避其鋒芒,專心用裴奕說事——如果能證明裴奕不清白,你孟宗揚能好到哪兒去?裴奕是柳閣老最疼愛的外孫女的夫君,可那畢竟是外戚,如今這當口,怎不見柳閣老爲他說一句話?大抵那只是婦人之見的傳聞,豈可當真。

裴奕當即上摺子辯駁,與孟宗揚相同,把一干人等順道數落了兩句。這人言辭比孟宗揚還要犀利。

隨後而至的,是孟宗揚上了第二道摺子。

兩個月以來都忙着彈劾的官員聽說兩人一些措辭後,個個惱羞成怒。這兩個人罵人似師出同門——不吐髒字,卻難聽至極。

皇上先後收到孟宗揚、裴奕的摺子,細看了一番,哈哈大笑,是因裴奕奏摺上諷無事生非的官員“似長舌潑婦”,還有孟宗揚的一句“如百歲囉嗦老嫗”。

官員間的勾心鬥角、攻擊人是最多見的情形,但是這般回擊的言辭,是將事情做絕了,兩個人是鐵了心要與徐閣老黨羽勢不兩立了,日後也不會再上摺子爲自己辯駁了——最歹毒,不過暗諷男人似婦孺,話已說盡。這樣的奇恥大辱,徐閣老及其黨羽不知需要多久才能消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