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潯見他這樣,笑不可支。
他翻了個身,對她伸出手,“過來寬慰寬慰我。”
葉潯起身過去,笑着依偎到他身邊,撫了撫他眉宇,“在外面遇到煩心事了?”
裴奕否認,“沒有。”
葉潯微微挑眉,“那我怎麼覺得你有點兒不高興呢?是我杞人憂天?”
裴奕這才意識到,自己些微的情緒變化,都已逃不過妻子的眼睛。方纔她是故意逗他的。“回府之前,我去了一趟天牢。”他與她說了經過,“情願他一直面目可憎。”
葉潯側身環住他,“我明白。”
是真的明白。曾憎惡的人,尤其是有着血緣關係的所謂親人,例如葉鵬程,她樂於見到他萬般可惡的樣子,從不希望他有轉變。偶爾便是設想到他可能會顯露出善良的一面,都會萬般牴觸。不需要他轉變,如此才能沒有負擔。
“隨他去吧。”裴奕吻了吻她額頭,“不相干的人而已。”
母親對他提及那個人的時候,不過是大略說說經過,不含情緒,並無贅言。母親要的就是他這樣吧,不對那個人有任何情緒,不讓他憧憬什麼,也不讓他自心底痛惡。
他起身下地,抱着她去了隔間臨窗的大炕上,“今晚就在這兒睡了。”
“行啊。”葉潯想,換了自己是他,也不想多說這些,便打住這話題。
葉世濤奉命調查徐閣老生平諸事,查到最多的,是徐閣老未被人彈劾過的罪行。至於徐閣老與裴奕的淵源,手下是通過裴三奶奶那邊得知了一些秘聞。
再加上那個雨夜,徐閣老跪在裴府外書房前後的幾幅畫,事情推測起來並不難。他之前對皇上有所隱瞞,是維護裴奕,更是維護阿潯。
前些日子,他隱晦地與裴奕提了幾句。當時裴奕笑說既然是奉聖命,就不需爲難。
他還是掙扎了一段日子。
萬一皇上聽說之後大發雷霆處死徐閣老……那真是太夫人與裴奕願意見到的麼?尤其前者。
自己手裡的一本帳,他無所顧忌,率性而爲,輪到身邊人,便難以做到了。阿潯是裴家的人了,他這個做哥哥的,幫不了她太多也就罷了,若是給她平添負擔,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最終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着皇上可能會有的態度,結論是徐閣老死不了。君臣情分來講,皇上無疑是顧念徐閣老的。若皇上厭惡徐閣老的品行,更不會讓徐閣老喪命,越厭惡誰,他越要讓誰艱難地活着。
男人大多如此。
由此,這一晚,葉世濤進宮面聖,將所知事情逐一稟明皇上。
皇上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聽得葉世濤的推測,面上也現出了些許驚訝,隨後便釋然一笑,吩咐內侍:“將徐寄忠帶來見朕。”
稱謂不再是徐閣老,是姓名。葉世濤知道,皇上已有定奪,遂躬身告退。
回到家中,便吩咐元淮,讓他第二天去告訴葉潯一聲:裴三奶奶不是口風緊的人,且有些貪財,防着些纔好。
徐繼忠走進御書房的時候,夜色已深。
皇上盤膝坐在次間臨窗的大炕上,藉着燈光看書。一條肥肥的獅子狗趴在他身邊,黑寶石一般的雙眼隨着他翻書的手勢轉動。
徐繼忠知道,這獅子狗起先是皇后養在身邊的,後來不知爲何,和皇上分外親近起來。它名字叫肥肥,只是皇上對這名字很有點兒嫌棄的意思,不到迫不得已是不肯喚它的。
皇上有很多特別擰巴的時候。也只有他擰巴的時候,內閣幾個人才能將他當做一個二十多歲的有些人間煙火氣的人。
御書房的一切,都已是徐繼忠非常熟悉的。只是以往進門時,他是朝臣,而今他是階下囚。
他低頭整了整囚衣,跪地行禮。
“平身。”皇上眼瞼不擡,吩咐道:“賜座,賜茶。”
內侍依言行事。
肥肥瞄上了一碟子點心,慢吞吞站起來。
皇上一把把它按回去,轉手拿了一塊肉乾,送到它嘴邊。
肥肥搖了搖尾巴,慢條斯理地享用。
隨後,皇上揮手遣退內侍。
徐繼忠心內安穩下來。
“便是不召見,你日後也要見我吧?”皇上放下書,喝了一口茶,語氣是閒聊一般的親近,透着一絲漫不經心。
徐繼忠站起身來,恭聲稱是。
“不必拘禮。”皇上示意他落座,“喝口茶潤潤嗓子,跟我說說心裡話。”
徐繼忠點頭稱是,真就連喝了幾口茶,隨後才道:“罪臣生平做過不少錯事,今日來皇上面前訴說的,則是一樁陳年舊事。”
“我聽着呢。”
徐繼忠儘量不帶立場地訴說了他與裴奕的淵源,末了道:“罪臣如今一面妻離子散,一面家破人亡,唯求皇上隆恩,只當不知此事,給罪臣一個了斷。”
“了斷?”皇上輕笑,“如何了斷?賜你三尺白綾,還是賞你一壺毒酒?”
徐繼忠跪倒在地,“罪臣只求以死謝罪。”
皇上沉默片刻,語氣變得淡漠:“你從未活過,何來求死一說。”
徐繼忠無言以對。
“在天牢再住幾年,只是日後處境與旁人無異。對外就說是終生□□。”皇上起身下地,“沒有你,也沒有裴奕。”
徐繼忠叩頭謝恩。
皇上喚內侍將徐繼忠帶走,舉步向外。
肥肥跟着跳下地,掛在脖子上的小金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徐繼忠被帶離御書房,走在宮中的甬路,清涼蕭瑟的秋風悠然襲來,落花幾經輾轉,飄然落地。
他的一生,其實已到盡頭。要他活着的人,各有各的理由。那就活着,能做的也只有這一件事了。
幾日後,三法司揣摩着皇上的意思,爲徐繼忠定罪結案。
皇上說了對其處置的決定。
曾被徐繼忠打壓過的官員爲之不滿,鬧了這麼久的一樁案子,皇上給出的結果也太輕描淡寫了。徐繼忠衆多黨羽並未受到殃及,仍舊留用,他們忙碌辛苦一場,什麼好處都沒撈到,合着這就是一場雷聲大雨點兒小的鬧劇?那可不行。
無數的先例告訴他們,整人就要整到死,讓他再無翻身的可能,否則便是天大的隱患。
皇上想包庇徐繼忠,他們不答應,或遞摺子,或在朝堂上諫言。
於是,皇上每天耳朵裡聽的眼中看到的,都是徐繼忠罪該萬死、該抄家滅九族之類的言辭。好在這種人並不算多,內閣裡的人也沒跟着摻和,否則可就是犯衆怒了。
苦笑之餘,皇上想到了徐寄思那個混賬東西。徐繼忠品行差,但若跟徐寄思比,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別。也有好處。他讓徐寄思官復原職,在工部行走。誰反對都沒用。
官員們更加氣憤了,很自然地把矛頭轉向徐寄思。
徐寄思每日被人罵得狗血淋頭,兄長聽不到的看不到的,他都代爲承擔下來。
而這場風波一起,付仰山彈劾裴奕就成了落入湖中的一粒小石子,帶起的些微漣漪很快沉寂下去。
這一年的秋冬兩季,葉潯周圍的人嫁娶之事不斷,讓人總是感覺歡天喜地的氣氛。
九月,葉冰出嫁。
十月、十一月,柳府長房的長子、次子分別成親。
葉冰出嫁,葉潯和江宜室只是命人送了賀禮過去。柳府兩樁喜事則是義不容辭要過去添一份喜氣的。
柳夫人和江氏都是神采奕奕的,見了葉潯,都恨不得讓她坐在一處就別動了,弄得她失笑不已,這番好意自然是要接受的。
親戚見了她,尤其是用飯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觀察她的懷相、喜歡吃什麼,得出的結論大多相同:這一胎是個女兒。
太夫人和葉潯聽這種話聽得久了,想着應該就是女兒了,平日裡預備的便都以小女孩兒的衣物鞋襪爲多。
裴奕聽葉潯說了,滿心喜悅,一早開始給孩子取名,乳名、名字都列出了幾個,要她選擇。
葉潯則開始回憶自己記事後最喜歡什麼樣的衣服、玩具,憧憬着女兒出生後要怎樣打扮她。
每夜相擁睡去之前,夫妻兩個的話題都圍繞着孩子說個不停。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葉潯沉浸其中,全然沒顧及到一些事。
這天下午,江氏和太夫人在房裡說話。裴三奶奶也來了,卻沒去太夫人那邊,而是徑自來了葉潯的正房。
半夏一臉戒備地對葉潯道:“還帶來了一個女孩子,看起來應該是出自商賈之家。”
葉潯起先還想以身體不適爲由不見的,聽了這話卻是一笑,“請進來吧。我跟她把話說明白,也省得她再去煩太夫人。”
半夏見夫人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笑着出門而去,將裴三奶奶和那女孩請進室內。
落座前,裴三奶奶指着那女孩子笑道:“這是我一箇舊識的長女青鸞。”
青鸞神色恭敬地行禮。
葉潯不動聲色,笑着還禮。
寒暄幾句,裴三奶奶又道:“青鸞總是聽我說起府裡的花房花色繁多,總想着親眼瞧瞧,你看——”
“您不嫌我失禮的話,就讓丫鬟陪着她去花園看看吧。”葉潯笑道,“我婆婆不讓我走動,不然就親自陪同了。”
裴三奶奶忙笑道:“看你這話說的,你懷着孩子,自然不便走動,理當如此。”
葉潯吩咐新柳陪着青鸞去了花園。
裴三奶奶東拉西扯了一陣子,起身坐到葉潯身側的椅子上,笑問道:“青鸞你也見了,覺得怎樣?”不等葉潯應聲便道,“你是大門戶裡走出來的人,應該一看就知道,這孩子很是乖巧,聽話得很。”
“哦。”
裴三奶奶的視線便又落在葉潯的腹部,“有些話你婆婆和暮羽怕惹你傷心,自然是不能跟你直言,那麼,這招人煩的事就只能由我們這些親戚來做了。”
打交道的機會多了,這人說話也越來越有技巧了。要不是瞭解太夫人和裴奕,聽了這樣的言辭,必然會認爲是太夫人要裴三奶奶來遞話的。葉潯故作不懂,“什麼事啊?”
裴三奶奶就笑起來,語聲卻低了三分,“暮羽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身邊只你一個,不要說妾室,連個通房都沒有,這可不行。前幾個月,你必然要安心養胎,苦着他一段日子,他也能心甘情願,而眼下你胎象安穩了,也該體恤他一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葉潯笑得特別柔和,“您的意思是——”
裴三奶奶笑逐顏開,“你要是看着青鸞不錯,就隨意置辦一下,將她擡進府來,這樣一來,你婆婆和暮羽都會贊你賢惠,日後會愈發看重你。這種事啊,說到明面上是不行的,你想想看,若是把話挑明,他們又能怎麼說呢?總會擔心你傷心的。”說着又擔心葉潯顧及早早給了青鸞名分,使得青鸞明目張膽地爭寵,又補充道,“若是不想做的那麼明顯也沒事,你將她留在房裡,先讓她伺候暮羽一段時日,聽話就再說,不聽話就再物色人選。”
葉潯笑意愈發柔和,語氣也很是婉轉低柔:“青鸞好好兒一個女孩子,您和您那位舊識給她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多好。放到我身邊,於她可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我看重身邊的丫鬟,只要是盡心當差的,我都會善待。但若房裡添了通房妾室,我可就一點兒善心都沒了。與其到時候您被舊識抱怨把她好端端的女兒推進了火坑,倒不如避免那些不需發生的事。再者,我房裡的事,我和侯爺心裡自有衡量,您以後都不需爲我們費心了。”
裴三奶奶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啊,到底是年輕,怎麼就不明白,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是,我到底是年輕,肝火旺盛,您就別與我說這些了,等會兒我要是剋制不住失禮於您就不好了。”葉潯笑着打斷了裴三奶奶的話,“花園不小,青鸞別迷路纔好。您去看看她,隨後帶她去給太夫人請個安。”又喚來半夏,“幫我好生招待着。我有些乏了,要歇歇。”
裴三奶奶沒法子了,只得悻悻然依言出門。
葉潯當然沒歇息,讓人喚來秦許,“裴三奶奶那邊你讓人留意些,看看她有沒有難處。有的話,讓她再來見我;沒有的話,就給她添點兒難處。”
不讓裴三奶奶怕了她,日後這種官司不斷,還是早些準備起來纔好。
晚間,歇下之後,葉潯蹭到裴奕懷裡,不懷好意地問他:“你想不想我啊?”
“想,滿腦子都是你跟孩子。”裴奕無限溫柔地啄了啄她脣瓣,“今天孩子有沒有鬧你?”說着話,手溫柔地落在她腹部,輕輕摩挲。
“……”葉潯小小的汗顏了一下。兩個人說的完全是兩回事,他好像已經忘了那回事了,一心一意地在做體貼的夫君、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