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內門窗緊閉,日出後的亮光從蒙着紗的窗格透入,兩側的牆燈燃燒着火焰,將連晉的神態動作,照的纖毫畢現,卻讓上首的田單的面容,隱藏在了一片陰影當中。
連晉看不清田單的表情,難以判斷目下的形勢,只好吃力地將雙手撐地,昂起脖子極力地替自己分辨。
“去年冬天的時候,魏國來了一名使者,找到衛君,衛君便將師父請了過去……那日衛君給師父下了一個命令,便是在開春後前往齊國,在公平比武中,殺死貴國的劍聖曹公……”
虛弱無比的連晉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臉部表情,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回憶--像是在講述一個真事。
田單在上首問道:“因何你們衛君要請你師父,殺死曹公?”田單的聲音淡淡地,聽不出任何情緒。
連晉渾身開始顫抖起來,自嘲似的一笑:“那是因爲,當世劍客,唯有我的師父和曹公實力最爲頂尖,衛君認爲,只要曹公當場死在我師父的手上,在場就再也無人有能力阻止我師父……阻止我師父刺殺田相你了!”
連晉停頓了一下,方纔大聲拋出最後一句話,似乎是想要製造出一個驚人的效果。
只可惜田單的迴應讓他感到很失望,田單的語氣仍舊是淡淡地,聽不出任何情緒在其中:
“你的意思,你們衛君和魏人一起,謀劃刺殺本相?”
連晉忙不迭地點頭道:“小人所言句句屬實,當時我們師兄弟本不在場,是師父回來才告訴我們的,魏人和衛君認爲,在東、西劍聖比武這等盛大重要的場合,田相一定會親自赴約,而曹公若死,一定會引發現場的混亂,人心浮動,如此便給了我師父接近田相你的機會……呵呵,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我的師父……會敗……”
田單不鹹不淡地問道:“既然如此,你又爲何要將這些事情,告訴本相?你就不怕,本相會殺了你?”
連晉的臉上,出現了深刻無比的仇恨之色,恨恨地道:“我師父其實並不想被魏人和衛君所利用,但他身爲一名衛國人,根本身不由己,他之所以告訴我們師兄弟,就是因爲此次刺殺,不論成敗,師父他都知道自己會死在齊國!所以師父希望我們能夠提早知道真相,可以趁亂逃跑!”
連晉重重地喘了一口氣,似乎非常激動,只聽他又道:“在小人看來,師父的死,根本就是衛君和魏人一手造成的,小人只恨自己沒有本事報仇!那日師父死在曹公劍下後,小人慌不擇路地逃跑,小人心中明白,在背後追捕我的,並不只有貴國的士兵,魏國人一定也在追捕小人,魏人想要殺小人滅口,讓他們的陰謀不至於暴露!所以……小人左思右想,決定主動被貴國的抓住,告知貴國這次事情的真相,因爲小人是真心誠意地想要投靠貴國!”
連晉連連磕頭,砰砰有聲,任由頭髮散亂披下,說出了那人吩咐自己的那句最重要的話:“只求田相收留小人,小人願意肝腦塗地,報答田相之恩!將來……將來若是貴國要同魏、衛開戰,小人願意親上戰場,手刃仇人之首!”
一番話說完,連晉擡起頭來,那雙眼中,射出了仇恨的森寒光芒……
躲在屏風後的陸雲舟,將連晉的所有表現都盡收眼底,待看到連晉這個誠意十足的眼神的時候,心中不由得無語了,心道這小子若是放到後世,妥妥地就是個實力派演員啊!
這演技,若不是早就知道他是在演的,指不定自己也要被矇住!
連晉一番表演完畢,心中也是志得意滿,自信田單此刻一定會對魏、衛兩國的陰謀感到怒火中燒,口出討伐之言,同時他相信田單也一定會理解自己的仇恨,明白自己和齊國人是站在同一立場的!
連晉滿心地等待田單說出收留他的話,卻聽到上首傳來田單那淡淡的聲音: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連晉愣住了,他完全沒想到,會得到這個結果,難道田單對此就一點也不憤怒、不後怕嗎?
還是田單此人的城府實在太深,喜怒一丁點兒也不形於色?
就在連晉愣神的時候,他背後的大門忽然打開,兩名兵士又走了進來,像拎小雞一般地,粗暴地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就要架出偏廳。
失重感襲來,手鍊腳拷丁玲噹啷碰撞的聲音又再響起。
連晉猛地回過神來,連忙使出渾身最後一絲力氣奮力掙扎,聲嘶力竭地大叫大嚷:“田相,小人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絕無半點虛言,小人是真心誠意的想要投效貴國,田相!你要相信我啊!田相!田相--”
連晉那撕破嗓門的大吼聲漸漸遠去,田單靜靜地坐在原位,陰沉着臉,看着屋外逐漸明媚的陽光,和屋內陰冷的陰影,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田單的心頭,又升起了那種熟悉的感覺。
他感到自己的心思,彷彿暴露在了陽光底下,已經被人徹底看穿了!
秦國絕不可能認爲,自己會衝動到去攻打魏國,所以他們此番暗中挑撥的目的,應當就是爲了慫恿自己帥軍攻打衛國,並且在暗地裡配合其他小動作,讓齊國同魏國結怨,讓兩國關係進入緊張的戰備狀態!
田單一直以爲,想要攻打衛國,只不過是他自己的決定,但他沒有想到,在遙遠的秦國,也同樣有人在期盼着、等待着他攻打衛國!
如此巧合!巧合到讓田單感到一陣心寒!
秦國挑撥齊國同魏、衛之間的關係,究竟是爲了什麼?
自己的心思,當真就表現得如此明顯嗎?
田單回想起春祭當日,稷下劍會上的那場混亂,一雙藏在寬袖下的手掌,驀然間攥緊成拳!
深吸一口氣,田單的神態重新恢復了冷硬,揮了揮手,讓門外守着的兵士,重新將大門關上。
偏廳中又恢復了光線暗淡的陰冷氛圍,田單正要開口讓屏風後的陸雲舟出來商議,就看到陸雲舟早已坐在了自己側對面的桌案上,此刻正一手撐着下巴,專心致志地看着面前的案几,陷入了沉思中。
田單不由得一怔,低頭看向那張案几,只見不知何時,桌面上已經被陸雲舟用杯中的酒水,蘸水畫出了一幅粗略的各國疆域形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