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 [三]

撞擊之力,傳向水牢四處。震動如浪,層層透遠。水面,輕輕起了漣漪,引動一片清寒。

褚閏生慢慢睜開眼睛,意識漸而清醒。寒冷,直入骨髓,讓他不由自主地微顫。血脈之中似有活物,一點點吸吮着他的氣血。痛楚,已經麻木。到了此刻,他早已沒有悲傷憤怒的力氣,甚至連呼吸都已滯澀。

天犬妖氣,隨震動而來。那種不惜一切之勢,熟悉非常。她的單純坦率,他再清楚不過。哪怕她知道她體內那一分普煞元神並非善意,卻也願意相信他。“一生一世,永不分離”不過一場誤會,但她何曾將那句話視爲玩笑。雖爲妖物,卻光明正大。相較之下,他抱持的嫉妒不甘,長久的欺騙隱瞞,是何等卑劣。他又如何值得她忠心守護……

他擡眸,看着眼前幽深的黑暗。罡氣清冽,竟如此切近,似在身旁。他繼而發現,這罡氣便暈染在纏身的血幡之中。那血幡上的術法,他尚能分辨。“血籙靈符”,上清派華陽觀前觀主葉無疆的絕技,已自身鮮血,化作靈符,封魔鎮邪。

便是認出這術法之時,他想起了許多事來。華陽觀高功張惟,曾以這種術法將幻火金輪內的精魂全部封印。那時,他明知金輪煞氣會害死張惟,卻因一念之私,聽之任之。

張惟和池玄皆是葉無疆的親傳弟子,情同手足。若是池玄知道此事,是否還會以這自傷之術救他?

天道承負,何曾錯漏。他並非無辜純良之人,也許今日一切,不過是報應。而這報應,已將他不願傷害的人都捲了進來……

他想到此處,心中所念,唯有一死。

他閉上雙目,靜靜止住神思,放空一切……

……

水牢幽閉,時辰難辨。

絳雲拼力開路,幾番下來,已然疲憊。耳畔,唯有流水聲聲,提醒她時光流逝。她站定,稍作喘息,重新檢視四下。水牢堅固,她的攻擊並無多大的用處。惟有牆壁上出現了幾道裂紋,算是成就。

她努力安復下自己心底微起焦躁,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聚力,正要再次攻擊。這時,樑宜的聲音響起,道:

“丫頭,快看血幡!”

絳雲微驚,擡眸看向了那些擋住她去路的血幡。幡上的血色漸漸暗淡,化成了濃重的黑,唯剩血籙文字殷紅依然。

“這是……”絳雲不明就裡,不免緊張。

“他死了。”樑宜的聲音冰冷。

絳雲心中一沉,“你說什麼?!”

“褚閏生死了。”樑宜道,“血幡吸血,血盡咒消。如今血色已凝,他怕是……”

“不可能!”絳雲出聲喊道,“血幡被池玄鎮壓,不可能吸盡閏生哥哥的血氣!何況,你自己也說了,他元神已開,不會那麼容易就死的!”

樑宜沉默片刻,纔開口道:“你說得對。”她輕嘆一聲,“丫頭,還不明白麼?他替你選了……你要辜負這份心意?”

絳雲聽得此話,只覺得全身血氣翻騰,染紅雙瞳。心底的憤怒不甘,交雜着痛楚難過,顛亂她的真氣。

她出聲,對着眼前的血幡吼道:“憑什麼替我選?!憑什麼?!我說了會救你啊,爲什麼不信我!”她的話語中,帶上了哭音,“就算你不信我,爲什麼不信池玄?!他是賭上性命救你的啊!哪怕只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還沒到啊!”

她說話之間,煞氣翻涌,自她周身漫出。那煞氣奔流,讓水牢微微震動起來。

“丫頭,穩住心神!”樑宜急急道。

“爲什麼!明明還有機會的,爲什麼放棄!這樣死了,難道不會不甘心嗎?”絳雲哭喊道,“不會不甘心嗎?!”

隨她話音,煞氣愈強,席捲奔流。

……

那是一瞬間的強震,讓褚閏生猛地醒了過來。

四面而來的煞氣,涌入了他的身體,竄入每一寸血脈,融進每一分肌骨。心魄神魂,無不駭動,讓他不可自抑地喊出聲來。

然而,那種感覺並非痛苦。煞氣與身體相合的瞬間,所有的痛楚皆消失無蹤。如久旱之地,忽逢甘霖,暢快之感,不可言喻。

煞氣愈強,引動真氣流轉,恢復元神之力。

依稀之間,聽得有人相問:

“仙君所求,究竟何物?”

他認得,那聲音乃神獸白澤所有。聽得見,一個萬分熟悉的嗓音帶着孤絕傲然,答道:

“命數我掌,禍福我定。無人能敵,不失不悔。”

那一剎那,所有壓抑的記憶和感情一併涌出,與那煞氣絞纏在一起,衝撞漫延。纏身的血幡驟然斷裂,散落一地,所有束縛皆被解開。

他慢慢站起身來,用滯澀的嗓音,幽幽道:“命數我掌,禍福我定。無人能敵,不失不悔……不失……不悔……”

他擡起手來,念道:“刃出昆吾,劍霸四方。”

手臂之上,書寫的雲篆咒文應聲消失,化作巨劍,引無比剛猛之力,劈斬而下。只此一擊,水牢的牆壁轟然碎開,震起流水,飛舞盤旋。

水落如雨,密似垂簾。待水珠落盡,碎裂的牆壁之外,儼然站着絳雲。

絳雲看到他,憤怒之情不減分毫。她幾步衝了過去,含淚喊道:“可惡!混賬!自以爲是!我就知道你不甘心!我們明明說好的,救回幻火,四個人一起回家!不準食言!不準騙我!”

褚閏生靜靜看着她,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他擡起手來,點上了她額上的那一點硃紅,啞着聲音,道:“對我這麼兇……不理你了……”

他說罷,輕輕用力一推。

絳雲微微往後一仰,連忙站定。她捂着額頭,心頭的悲喜交加,讓她淚流不止。眼前之人,看來是如此頹唐憔悴,肌膚也褪盡了血色,透着蒼白。他的頸項、手腕皆佈滿細小傷口,遍體鱗傷,可想而知。

絳雲低頭,咬牙悲慼道:“我該跟着你的……”

褚閏生垂眸淺笑,道:“是啊。下一次,我一定讓你跟着。”他輕輕順了順呼吸,又問道,“池玄師兄呢?”

絳雲一驚,道:“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褚閏生微微不解。

此時,因褚閏生方纔一擊,水牢耐不住劍訣威力,已開始漸漸坍塌。

絳雲不再多說,走上幾步,扶起了褚閏生。她四下看看,只見此處牢房不過以鐵柵爲門。她起爪,狠狠一擊,毀去鐵柵。繼而扶着褚閏生,疾速往回趕。

褚閏生雖有不解,但也不多問,只默默隨她趕路。

一路之上,滿布的血幡漸漸褪色,無力如普通布匹。到了此刻,再也不必顧忌,絳雲不再擇路,直接揮爪,斬斷血幡。

她心無旁騖,一心趕路。片刻之後,卻漸漸覺得五內劇痛,宛如刀絞。

“丫頭,罡氣近了。你且忍耐。”樑宜的聲音,關切無比。

絳雲點點頭。又想起自己身上的煞氣尚未斂盡,若再靠近,恐他有傷。她忙凝神靜息,平復煞氣。然而,煞氣減弱之時,那劇痛愈盛。她忽然止步,嗆出一口鮮血來。

褚閏生見狀,離開她的攙扶,一把將她抱起,往前趕去。

劇痛,模糊絳雲的意識。然而,她心中卻清醒地知道,罡氣展開如此,池玄必是拼卻一切,竭力支持。她無心擔憂自己,只呢喃道:“半個時辰……半個時辰……”

褚閏生見她如此,憂心更甚。水牢坍塌,岩石崩落,他已全然不顧。一切無謂的思考皆被拋卻,他心中所念,惟有奔跑。

待穿過一片血幡,他終於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他拼盡力氣,高聲喊道:“池玄!”

池玄一驚,擡眸看到那二人時,猛然止住了咒法,將罡氣全部收盡。

褚閏生見狀,剛鬆了口氣。忽見池玄驟然脫力,跌倒在地。本被“血籙靈符”鎮壓的血幡,竟在剎那間死灰復燃。先前因罡氣之故,尚不敢攻擊池玄,但罡氣消失的此刻,所有血幡都受了血氣吸引,卷向他去。

褚閏生不禁嘶聲怒吼:“你們敢!”

隨他話音,紅光如練,飛旋而起,瞬間化作熾烈之火,燃上了血幡。一時間,熱浪襲人,火屑飛舞,無數血幡皆化作灰燼,飄然無蹤。

這番舉動,已讓褚閏生疲憊不堪。他跪倒在地,喘息片刻,才慢慢緩過神來,復又站起,抱着絳雲走到了池玄身旁。他放下絳雲,單膝跪地,開口喚了一聲:“師兄。”

池玄早已沒有開口說話的力氣,聽得那聲呼喚。他緩緩擡眸,看了褚閏生一眼,繼而目光又落到了絳雲身上。

“她沒事。”褚閏生連忙說道。

池玄聞言,清淺一笑。

褚閏生不由隨之微笑,他剛要說什麼,那尚未完全展開的笑容,卻僵硬在了臉上。眼前,池玄慢慢闔上雙目,再無舉動。

褚閏生微顫着伸出手,輕輕握上池玄的肩膀,喚道:“師兄?”

這一次,卻沒有任何迴應。

他強壓着不祥的念頭,顫抖着探上池玄的脈搏。

指下的冰冷寂靜,讓他的腦海一片空白。耳畔,所有嘈雜皆被湮滅,萬籟俱寂……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咳,看完此章的讀者大人們,請冷靜,請淡定。要對我的人品有信心啊有信心!!!

爲了證明我的人品,我特地爲大家劇透!!!

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