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傷 [三]

待絳雲追上時,就見景色又變。山澗潺潺,荼靡花繁,周遭遍染着深濃的香。

商千華一襲黑衫,肅然而立。花瓣潔白,落在她肩頭,如雪淨潔。

徐秀白和徐秀青跪在她面前,皆低着頭,不敢言語。

商千華沉默片刻,開口道:“下山遊歷,只爲增長你二人的見聞。何以插手俗事?”

徐秀青聽到這裡,忍不住開口,道:“師傅也說天道貴生,難道眼看着宋軍殺人,我們也不管不問麼?”

“救人自然無錯。可爭強好勝,以道法傷人,也是事實。”商千華平靜應道,“如今那些宋軍身死,這筆殺孽,又該如何清算?”

“恃強凌弱,草菅人命,如此惡行,死有餘辜!”徐秀青皺眉,憤然道。

商千華看着她,輕嘆一聲,道:“秀青,你如今的殺念,是因爲救人之心,還是往日之仇?”

徐秀青一時啞然,她緊鎖眉頭,低聲不滿道:“怎樣都好,反正我沒錯。”

商千華搖了搖頭,望向了徐秀白,問道:“秀白,你以爲如何?”

徐秀白聽得她叫自己,微微驚駭。他低聲應道:“師傅明鑑,弟子並無傷人之心,只是形勢所逼。今日若不是師傅及時趕到,弟子與漢軍也免不了一場爭鬥。倘或被人得知是靈寶門下,更是禍及師門。弟子知錯,聽憑師傅責罰。”

“哥,怎麼連你也……”聽到這番話,徐秀青愈發不滿。

徐秀白望着她,搖了搖頭,示意她莫再爭辯。

商千華微微頷首,走上前去,伸出手來。只見一道輝光乍現,環繞那二人環繞飛舞,又倏忽消失。

“我封去你二人道法,算作懲戒。且留在這山中靜心思過,十日之後,禁咒自消。”商千華收手,如是道。

徐秀青擡頭,不甘不服染在她眉宇之間,化作委屈憤怒。她站起身來,直視着商千華,“我不服!”

商千華見她如此,神色依舊平靜泰然。她開口,對她道:“天地不仁,衆生平等。人命並無貴賤,更無善惡之分。秀青,以你的天資悟性,難道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我不是天地!”徐秀青咬牙,低吼道,“您說得對,我是因爲往日之仇纔對那些宋軍出手的。那又如何?我們徐家上下五十一口,全部死在宋軍刀下。說什麼報應承負,我只看到成王敗寇!我們又是做錯了什麼,遭此厄運?爲何善者早亡,惡者昌盛?爲何我有一身本領,卻不能懲奸除惡?”

“天道興衰,順其自然。強如劉漢,盛若李唐,亦有其衰亡之日。宋室昌隆,亦不過彈指之事。人命亦是……”商千華垂眸,看着流水落花,道,“芳華剎那,轉瞬即逝。殺或不殺,他終究要死,有何區別?”

絳雲站在一旁,看到這般發展,心中泛起酸澀來。想起自己一族被滅,她也曾滿心仇恨,苦練法術,想要找廣昭報仇。然而,他卻死在西海之上,轉世成了“池玄”。有些道理,她並不明白。但她知道,廣昭已死,即便不是她所爲,她的仇恨也隨之完結。如今再想,那報仇之念,欲殺之而後快之心,竟是空無虛妄。

她想到這裡,自己也生了茫然。忽聽徐秀青笑了一聲,道:“我懂了……芳華剎那,轉瞬即逝。救或不救,他終究要死,有何區別?”

這句話如此反說,立刻顯得刺耳無比,變作了最尖銳的反駁。徐秀白聽到這句,兀地站起身來,斥道:“秀青,別說了!”

徐秀青望向了徐秀白,眉頭一皺,淚落潸然。徐秀白見她如此,斥責之語,一句也出不了口。

徐秀青微微哽咽,問商千華道:“師傅……您告訴我,若是當年追殺我和哥哥的不是鬼物妖魅,師傅可會相救?”

商千華望着她,默然不語。

“不會,對不對?”徐秀青的聲音帶着悲切,“其實我早就知道,您當日所爲只爲除魔,救人不過是巧合,對不對?”

還不等商千華應答,徐秀白出聲吼道:“住口!”

徐秀青瞪着他,道:“我說錯了麼?這些事,哥你不也清楚得很麼!”

“住口!”徐秀白咬牙,又重複一遍。

徐秀青愈發委屈,她轉身跑開,不再理會那二人。

“秀青!”徐秀白想追,又顧及商千華,一時猶豫。

“你去吧……”商千華的聲音平靜。

徐秀白聞言,轉頭望着她,滿臉愧疚,“師傅,秀青她……”

“無妨。”商千華淡淡一笑,“我該回雷部了。諸事小心。”

徐秀白點了點頭,轉身追徐秀青去了。商千華站在原地,目送他走遠,無奈一嘆,騰身離去。

絳雲見徐秀白離開,忙追趕上去,遠遠喊道:“徐秀白!”

徐秀白聞聲,頓步轉頭,望向了絳雲。

絳雲上前幾步,道:“總算能跟你說話了,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呀?”

徐秀白看着她,神情裡既是茫然又是惶惑。他不答話,只是一步步往後退。

絳雲皺眉,走上前去,道:“你退什麼?”

徐秀白卻不答話,只是後退。

絳雲欲再往前,忽然,烈日灼灼,刺眼眩目。絳雲微驚,待回神之時,卻見自己站在一片戰場之上。

旌旗折、車轅裂、甲冑損,一地斷戟殘箭,寥寥煙火烽燹,默訴悽慘戰局。時值盛夏,酷暑難當,血氣腐化,生出無邊腥羶,叫人作嘔。

絳雲微微驚駭,忙四下環顧,找尋徐秀白的下落。只見不遠處,有一方陰涼之地,蓋着幾座簡陋屋棚。絳雲忙上前去,未及靠近卻聞那腥氣惡臭愈發濃烈。她捂住口鼻,小心地上前,就見屋棚之下,躺着數十名宋兵。各個皆是面如死灰,氣若游絲。這些人甲冑已解,敞衣而臥,可見腹部微漲,隱有病兆。嚴重之人,已是腸穿肚爛,流膿滲血。

這番情狀即便在絳雲看來,亦是可怖。她稍退幾步,正要離開此地。卻聽徐秀白的聲音響起,道:“服下這藥,你會沒事的。”

絳雲聞聲,擡頭望去,就見徐秀白蹲身在一名士兵的身旁,手端着藥碗,正小心地喂藥。

他的樣子看來有幾分疲憊,神色亦染憔悴。但他卻不休息,喂完藥,又緊接着治療他人去了。

絳雲有些驚訝,宋軍是殺害他全家的兇手,他竟也出手醫治。想來,他是依循着商千華所說的什麼人命無貴賤的道理罷。她想到這裡,隱隱有些欽佩。她走上前去,笑道:“你果然是個好人。”

徐秀白聽到這句話,擡頭望向了她。

絳雲正要說什麼,忽聽駿馬奔騰,震動大地。喊殺聲響,直徹雲霄。待擡眸看去,只見兵馬千萬,呼嘯而來。

“宋軍攻城了……”徐秀白說完此話,起身邁步,飛奔離開。

“等等!”

絳雲忙跟上前去,片刻之後,她隨他來到城門之前。只見門上雄渾大字,寫着“太原”。城牆上旌旗飛揚,赫然一個“漢”字。

絳雲忽然憶起了什麼,心上一陣冰寒。沒錯,他曾經說過:五年之後,宋攻北漢……我唯一的妹妹……

莫非,徐秀青她……

絳雲甩甩頭,拋開自己的思緒,繼續追趕徐秀白。

喊殺聲,震耳欲聾,四野都捲入迴響之中,殺氣沸騰。灼人的日光,晃花視線,扭曲萬物。

絳雲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是身邊的景物變化無端,擾她神識。她不得不落地站定,安穩心神。便是她雙腳踏上土地的那一刻,旌旗散開,萬騎消失,諸般聲響驟然湮滅。寂靜,如冰封深寒,化去灼熱暑氣。

眼前,忽然一片空濛暗灰,如飛沙遮天,月朧幽暗。虛幻之中,徐秀白的身影卻清晰無比。他跪坐在地,背對着絳雲。他懷中緊緊抱着一個人,辨不清樣貌,但看身形,應是女子。青絲散落,纏繞糾結。裙衫殘破,難蔽身體。斑駁血跡,在她白皙的小腿上暈出點片片暗紅。縱橫淤傷,將她細膩的肌膚鐫出道道青痕。不知何處而來的話語,迴響在四周。

“……方纔有一路宋軍自北門攻了進來,見人就殺。這姑娘本是好心救人,可憐……”

“……那羣宋軍人數不多,守城將士一來,便倉惶逃了。但這姑娘卻……”

“……一個女兒家怎受得了如此凌/辱,也怪不得她自尋短見……”

“……天殺的宋賊!禽獸不如!……”

……

那些話裡的意思,絳雲一知半解。但她心頭抑鬱沉重,猶勝先前。她慢慢走過去,低聲開口:“你……你還好吧?”

徐秀白不發一語,依舊默然跪着。

絳雲見他如此,也不知說什麼好。她低眉思忖,想着要如何勸他。這時,他放下懷中之人,站起了身來。

“只差一點……”他開口,說出這一句來。

絳雲不解,正要相詢,卻見一道光芒自他體內散出,盤桓一圈,消散無蹤。這點光芒似曾相識,絳雲立刻想起,商千華曾以此術封去了他們兩人的法力。當時,她說過“十日”云云。莫非是指這個?

徐秀白輕輕攤掌,一方線軸浮於掌上。他開口,聲音冷冽如冰,喝令道:“天綱列陣。”

網元天綱得令,剎時展開,鋪天蓋地。

絳雲正驚駭,卻見周遭景物又變,此處,竟是一片軍營。天綱縱橫,割裂軍旗,織錦分崩,“宋”字殘缺。只見無數士兵被天綱綁縛,或被吊起半空,或被拘索在地,動彈不得。

徐秀白擡手挽弓,念道:“白帝聖臨,金精降世。滅卻諸邪,加護吾身。疾如星火,勿失勿縱。急急如律令!”

滑落,箭出。漫天箭雨,如萬千流星,飛縱而落。宋軍士兵如同蛛網上的蟲蛾,毫無反抗之力。剎那,哀嚎四起,悲鳴慟天。鮮血染紅萬物,順着絲線滴滴滑落,那副景象,妖冶詭異,慘烈可怖,一如地獄。徐秀白的衣衫盡被鮮血染紅,那一身凶煞之氣,讓人望而生畏。

絳雲看到這般景象,又想起先前他盡心醫治宋軍之事,一時間,百感交集,心上生出千般無奈來。

這時,清靈女聲響起,令道:“天綱解縛。”

絲線陡然收盡,化回了線軸。士兵的屍體頹然落下,堆了一地。

徐秀白轉頭,望向了來者。

那人,自然是商千華。她一身素淨,襯得周遭愈發污穢血腥。

看到她,徐秀白竟笑了笑,他開口,尊了一聲:“師傅。”

商千華微微皺眉,道:“秀白,你可知你在做什麼?”

徐秀白看了看周遭的屍體,道:“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死有餘辜。”

不等商千華開口,他自嘲一笑,道:“師傅,其實你的那些道理我也不明白。但我私心敬你,不敢忤逆。若非如此,秀青不會生氣,更不會有那般遭遇……”他說着,語調中悲切又生,隱含哽咽,“命無貴賤,善惡無常。天道承負,自有報應……這些都是什麼道理?爲什麼爲惡的稱王稱霸?秀青又做錯了什麼?師傅,你位列仙班,通達天道,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爲什麼?”

商千華望着他,輕輕一嘆,道:“我知你悲痛,但死者已矣,多造殺孽又有何益?”

徐秀白看了看自己滿手的鮮血,漠然道:“宋軍亦是殺人無數,我今日所爲,是宋軍應得的‘承負’……”

商千華聞言,道:“休再妄言,隨我回靈寶派。”

“回去之後如何?”徐秀白望着她,悽然問道,“封我法力,罰我思過?……”他的眉峰緊蹙,雙眸中淚水滿盈,卻遲遲不落。他的聲音悲慟,時有喑啞,“當日,若非師傅你封去秀青的法力,她不會遭此凌/辱,更不會死……”

聽到這番話,商千華的神情微微一變,她閉目,沉聲道:“你既如此認定,仇恨憎怨,便施與我一人。莫再多添殺孽了……”

徐秀白聽罷,眉宇之間愈發悽哀,“師傅……到了此刻,你可有一絲一毫哀傷心痛?”

商千華凝眸望着他,沉默不語。

“沒有……對不對?”徐秀白悽然而笑,“天地不仁……秀青說得對,你當初救我二人,不過是巧合。收我二人爲徒,也不過是一時興起。在你眼中,我們與畜牲草芥並無不同。是生是死,也無差別,對不對!”

商千華的神情復又變得冷靜安然,她垂眸,道:“生死不過一物雙面。陰陽化生,兩氣交替,本就沒有差別。即修仙道,便要拋開肉體之限,脫出凡俗桎梏,方能返樸歸真,歸入自然……”

徐秀白忽然笑了出來,“拋開肉體之限?脫出凡俗桎梏?所以對你而言,無論肉身有何遭遇,都無所謂?”

商千華微微頷首,算作應答。

徐秀白的雙目已染盡血紅,滿是猙獰悲憤之色。他二話不說,縱步上前,一把將商千華摁倒在地,猛地撕開了她的衣衫。

少女的身軀毫無遮擋,坦然眼前。那肌膚晶瑩,如羊脂凝就。骨肉均勻,如白玉雕成。那尚未有起伏的曲線,透出難言的皓淨。天真純淨如稚子初生,稚嫩嬌柔如蓓蕾含苞。

他壓着她的手,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試圖尋出一絲半點的恐懼憤怒來。然而,她毫不避諱地望着他,安然沉靜,一如往常。眉目之間,甚至帶着慈悲。

他粗魯的力道,漸漸放鬆。滿目恨意,終化作了淚水。他不可自抑地哭了出來,片刻之後,已是泣不成聲。

他哽咽着,用零落顫抖的聲音道:“……你若不曾救我……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我發現寫這種章節我自己也很糾結……唉……

說起“殺或不殺,他終究要死”,這是電影“刀見笑”裡的臺詞。其實這部電影蠻好看的,雖然一開始有點亂,但看明白了之後,每個故事都挺有意思的~~~

不過我個人覺得,報不報仇,見仁見智。

當年復旦十八驢事件發生的時候,羣情激奮,我在論壇默默圍觀,看到過這樣一個留言:

無論我們現在怎麼譴責,等時間一長,我們就會忘記這件事情。活着的人,能繼續享受人生。而死去的人,卻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大意]

當時我的感覺,就好像被雷劈到了一樣……= =

想想藥家鑫,想想這次那個奸/殺少女卻被死緩的罪犯,這樣的人,也能被寬恕麼?

沒錯,死亡的確不能帶來任何東西。判不判死刑,人終究都要死的。但是,只要還活着,就能聽能看能觸摸能想能高興能悲傷,就能感受風雨陰晴冷暖溫涼,就能通過自身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創造未來。這是活着纔有的權利,天賜衆生,無分貴賤。

死者再也沒有機會去享受這些權利,再也沒有幸福的可能。憑什麼殺人者還卻反而能繼續擁有?多活一日,便多享受一日……憑什麼?!

有人說,輿論倡導死刑是爲了泄憤。我覺得,除去“寬恕”之外,有些聖母還需要記住另一個詞,那就是“公平”。

咳咳,以上是題外話,跟本文無關……

擦汗~~~

謝謝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