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又是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兩個侍衛出現在我面前,“姑娘,請跟我們走一趟。”
呵,又是跟他們走一趟,上次是去見康熙,這次是不是去見閻王啊。我理了理凌亂的頭髮,又規整了一下衣裙,挺直脊背,和他們走了出去。走着走着,卻發現是往乾清宮方向,臨死前康熙還要見我一面麼?
半路上看見胤禎正站在甬道上,好像在等我們走近,白色的背景下,年輕的胤禎英氣逼人。可惜我看不到更成熟的大將軍王了,也許我晚點遇到他,就會愛上他了吧。
走近以後,兩個侍衛向他行禮,他看也不看,只是對我說:“事情有轉機,我向皇阿瑪求情,求他放了芙瑤,皇阿瑪忽然變了臉色,問道‘誰是芙瑤?’我連忙把長命鎖呈上,說你就是芙瑤,皇阿瑪就讓我跪安了,然後急急的召你,我想這事情一定有迴轉的餘地,一會見皇阿瑪,你好好答話,爲自己求活路,聽到沒?”
我凝重的點頭,本來已經沉靜下來的心緒,又亂了起來。
還是懋勤殿的附殿,還是隻有康熙一個人,這讓我有點恍惚,是不是時光倒退了。
侍衛把我丟在青石磚上,右膝蓋像被鈍物擊中了一樣疼。我顧不得疼痛,向康熙叩首道:“罪奴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他的聲音還是很疲憊。
“罪奴不敢。”
“朕命你起來。”疲憊中帶有不可抗拒的力量。
“是。”我艱難的起身,右膝蓋完全不敢用力。
“這是你的東西?”康熙手裡拿着那塊長命鎖。
“是,從罪奴來到這個世上,有記憶以來它就帶在身邊。”我說的的確是實情。
“長命鎖上所刻可是你的名字?”
“正是罪奴名字,芙瑤。”
“那你爲何跟朕說,你無名無姓?”
“奴才一直流浪,無父無母,並不知自己姓甚名誰,芙瑤二字爲名也是罪奴自己猜的,而且這只是名字,還不知道姓,所以可謂無名無姓。”我低頭說道。
“唔,苦了你了。”康熙的話裡竟然有幾分自責,讓我驚訝不已。
“罪奴並不辛苦,只是犯了大罪,覺得愧對萬歲。”
“那讀書寫字,醫術知識都是誰教你的?”
“罪奴在奉天的時候,跟一對行醫的夫婦生活過一段時間,跟他們在一起耳濡目染了一些治病救人的方法,也都識得幾個字,更多的字是在巴雅拉府上學的。”我這話說的也算屬實。
“唔,奉天,你都去過哪些地方?”
“奉天,蘇州,京城。”一個是我的家鄉,一個是我讀大學的地方,一個是我讀研的地方。
“蘇州,蘇州是個好地方啊。”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此刻的康熙又像是平時那個和我閒話家常的老人,可我沒有閒聊的興致,我正在擔憂他想如何處置我。
“芙瑤,這是個好名字,瑤池裡的荷花,應該得到呵護,來過來,讓朕看看。”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雖然怕這骯髒的一身衝撞了聖駕,但是他的命令怎敢違抗。
“瘦了,在裡面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罪奴不委屈,這是罪奴應得的。”
“不要張口閉口罪奴了,朕恕你無罪。”
什麼?我睜大眼睛看着康熙,我沒聽錯吧。
康熙也不管我的反應,自顧自的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啪的一聲打開,裡面有一個晶瑩剔透的紅玉鐲子。
“來,朕給你戴上。”康熙拿出鐲子對我說。
我受寵若驚之餘,更多的是不敢相信,好像在夢裡,還是不敢抗命,怯生生的向康熙伸出左胳膊。
“右手。”康熙命令一般的吐出兩個字。
嚇得我連忙收回左胳膊,伸出右胳膊,因爲是向前伸出的手,袖子自然而然的往回縮,露出右手臂內側的硃砂痣。
康熙輕輕的幫我戴上玉鐲,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像一個父親,也像一個情人。玉鐲在我的手臂上很合適,紅色的玉和我的硃砂痣相映成輝,康熙滿意的笑了。
“冒名頂替之事,是朕沒有查清楚,錯怪了你。從今往後,你還回來當值,不喝你泡的茶,還怪想的。”康熙面帶微笑,和藹的說。
我連忙跪倒,“奴才惶恐,奴才……”
“行了,不要再說了,樑九功!”
“奴才在。”樑總管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帶她回去梳洗梳洗,休息兩天再來聽差。”
“喳!”
我又給康熙扣了一個頭,艱難的起身,倒退到大門口,剛轉身要離去,康熙突然又開腔了:“芙瑤。”嚇得我一哆嗦,難道他要收回成命?
我立在原地不敢動,康熙走近,低頭,把他手裡的長命鎖給我戴上,“好好帶着它,不要隨便給人。”他叮囑我。
我摸着才離開了我一會的長命鎖對康熙點頭。
“以後就叫芙瑤吧,這個名好聽。”
我又一點頭。康熙看着我笑了,像尋到了一個遺失多年的寶貝。
終於離開了懋勤殿,因爲那隻玉鐲,走起路來,右胳膊傳來冰涼的觸感。我不知是因爲高燒未褪盡,還是因爲康熙對我撲朔迷離的處置,整個人都彷彿走在雲端,像夢境般不真實,我就是在做夢吧,康熙就這麼輕易的放過我?
遙遙的又看見胤禎,這次他沒有等我走近,而是馬上快步向我走來。
“怎麼樣,皇阿瑪怎麼說?”他一臉焦急。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見他好想給他一個擁抱。微微張開手臂,胤禎馬上會意,完全不介意我有多久沒有梳洗過,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他的肩膀好寬,好有安全感,每一寸皮膚都能感受到他傳遞給我的熱量,我知道我這不是在做夢。
“十四爺不用擔心了,萬歲爺說都是誤會,恢復了芙瑤姑娘的本名,還叫她在御前當差呢。”樑九功在旁邊說道。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有事的,芙瑤,真好,真好,芙瑤!”胤禎高興的扣着我的肩。
“十四爺,奴才奉旨領着芙瑤姑娘去梳洗,以後相處的時日多着呢。”
我雖然納悶爲何要樑九功帶着我去梳洗,但還是抱拳和胤禎告別,跟着樑九功走了。
已經來到了耳房,可是樑公公還在往前走,我提醒他道:“諳達,已經到了。”
“到沒到,老奴說的算,芙瑤姑娘,你就跟老奴走吧。”樑九功笑着說道。
我一頭霧水的跟他走,出了月華門,樑九功一指,“芙瑤,你以後就住在那了。”
我擡頭看見一個乾淨的小院落,滿心歡喜,終於不用住通鋪了。快步走進院子,看見莞爾正有些疑惑的站在正房門口,看見她我心裡更是有說不出的高興。
“莞爾,以後她就和你同住了,你可願意?”樑九功一甩拂塵說道。
“自打鶯姑姑離宮後,莞爾正愁沒人陪呢,當然求之不得。”莞爾看着我說道,眼睛裡盛滿笑意。
“那好,你幫她梳洗梳洗,,老奴要到萬歲爺那覆命去了。”
“諳達走好。”我和莞爾一同說道。
看着樑九功出了院子,莞爾拉着我的手說道:“萬歲開恩真是太好了,我真的替你捏了一把汗啊,這麼好的姑娘,要是被定了個欺君罔上的罪名可怎麼好。”
“現在都好了,萬歲還恢復了我的本名,你以後就叫我芙瑤吧,以後芙瑤就陪着姐姐住,給姐姐解悶。”
“好好好,我先給你打水洗洗吧,這髒的像個小泥猴了。”
我邊洗澡邊問給我燒水的莞爾,“莞姐姐,今天不是你當值麼?”
“哦,前些日子,乾清宮又添了一個宮女晴雲來補你的缺,今兒是她當值,以後就是我們三個輪值了,也能清閒些。”
晴雲,我輕聲重複這個名字,以前怎麼沒聽說過。
什麼都不願意想,全身浸入溫水中,有一種重獲新生的喜悅。
梳洗妥當,又穿上莞爾的一套宮裝,照照鏡子,那個神采奕奕的宮女又回來了,雖然頭還是有些暈。老穿莞爾的衣服總是不妥,我得回到原來的住處,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
來到耳房,感覺自己好久都沒回來了,在門口頓了頓,雙手把耳房的門推開。真是冤家路窄,此刻只有桂枝一個人在房間。
“呦,你還沒被處死啊?”依然那麼的陰陽怪氣。連莞爾都不知道我被赦免,她當然更不知道。
我並不理她,徑直走向自己的箱子,取出自己的衣物,因爲送出去了一大批,所以需要帶走的並不多,把東西收拾好,走到房門口,發現桂枝還在那裡掐着腰看我。
我走上前去,在她耳邊輕輕的說:“怎麼桂枝姐姐,你還能看見我麼?我已經死了啊,我剛纔走了一路,她們都看不見我呢。”
看着桂枝突然瞪大眼睛,嚇得面如土色,我恰到好處的,向她吐出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嚇得她哇哇大叫。甩手把門關上離開,把她還有她那噁心的叫聲關在門裡。
再見了耳房,再見了翠兒,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耳房離院落並不遠,走一會便到了,遠遠的看見十三站在門口等我,突然心跳加速,整個人暈乎乎的。
“你還好麼?”十三淡淡的問道。
“還好。”我微笑着答道。
“想不到你叫芙瑤,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這個禪味不重了吧。”我一臉明媚的看着十三。
“對不起。”十三並沒有接我的話,而是跟我道了句歉。
“此話怎講?”
“十四弟,雲若都那麼幫你,可我卻從沒向皇阿瑪求情,甚至一次都沒去探望過你。”十三滿臉自責。
“別這麼說,落紅代你來看過我啊,攜手看盡有情花。”
“唉,我也只能寫寫歪詩罷了,你受那麼多苦,我卻一點都幫不到你。”十三說着低下了頭。
十三爺啊,我不會怪你,你和四爺現在都是太子~黨,這明明是太子設下的局,你們怎麼會來拆臺呢,這個中曲直我再明白不過了。
“十三爺不要自責,我明白你的苦衷,我現在很好啊,好的不得了……”突然一陣眩暈,覺得腳下不穩,一下子就要跌倒。
十三連忙伸出胳膊,我只覺得跌進一個寬廣的懷抱,只能聽見他焦急的叫我的名字,可眼睛就是睜不開……
恍惚中覺得自己跌進了一個無限的深淵,黑暗反倒讓我感到安全,我看到了在現代的父母,看到了在巴雅拉府裡的阿瑪額娘,還看到了十三,我和他身處無盡的花海,忽然四爺陰鬱的面孔出現在在眼前,右膝蓋一陣一陣的疼痛……我一下子睜開了眼。
“芙瑤呀,你總算是醒了,可嚇死姐姐了。”莞爾用絞好的手帕給我擦臉。
“我,睡了很久麼?”
“你睡了差不多三天!萬歲爺聽說你昏倒了,特意找來張太醫給你醫治,這是宮女從來都沒有過的待遇。”
“太醫怎麼說?”
“太醫說你體內於寒,前些日子風寒未除,一直低燒,再加上飢餓,溼毒,憂思過度,身體太過虛弱,所以纔會暈倒。”
“這是哪來的太醫,照他這麼說,我還活不了呢,我就是太累了,好久沒睡過好覺了。”
“快別說話了,萬歲讓你好好靜養,等痊癒了再去乾清宮當值,萬歲爺真是洪恩浩蕩啊。”
我犯了欺君之罪,康熙都沒殺我,可真算是洪恩浩蕩,心裡竟然很感激康熙,什麼時候我的思維也換成古人的了?這也是個好現象吧,既然回不去了,那還不如徹徹底底的做個古人。可是我依然不懂,康熙爲什麼赦免我,因爲我的長命鎖?因爲我的硃砂痣?難不成我的寄主芙瑤身上有什麼驚天的大秘密?想的我脊背一陣陣的發涼。
我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直到出了正月,才覺得自己的身體恢復了正常。在這期間,康熙遣人送來很多驅寒的藥材,又革了揭發我身世的幾個內務府官員的職,罪名是審查不明,又說給我賜名芙瑤,這件事就神不知鬼不覺的過去了,其實他們又有什麼錯呢,我的確是冒名頂替的,雖然是爲太子所用,但也算是秉公辦理,唉,都是犧牲品罷了,我還是多擔心擔心自己吧。
又到二月二,我入宮已經一年了,這一年裡我嚐遍辛酸苦辣,現在終於可以歸於平靜了麼?回來當差的第一天,見到康熙還是有點忐忑,但是康熙什麼特別的話都沒對我說,只是低頭在那裡批閱奏章,好像我前天還在這裡當差從來就沒有斷過,而慎刑司的那段時日倒更像是一個我臆想的噩夢。不自覺地摸了摸右臂上的玉鐲,冰涼的觸感提醒我那一切都發生過。
從乾清宮退出來,發現下雪了,望着廊廡外面飄揚的大雪,不禁把手伸出去,讓雪落在我的指尖,體會着冰涼的觸感。雪花啊,你們是自由的麼,那爲什麼廣袤的天地,你們不去,偏偏要來這幽怨的深宮?
想找個容器取點白雪,用融化的雪水給康熙烹茶煮粥,治病又有情趣,既然回來了,那就還得像以前一樣盡心盡力。轉身卻看見四爺身着黑色燙金朝服走來,他踏進廊廡,邊抖落雪,邊大步的朝殿門走,我立在原地準備好笑容,待他走進柔聲說:“四爺吉祥。”
他卻好似沒聽見一般,大步走過不看我一眼,彷彿我像他袍上的落雪一樣輕賤。準備好的感謝的話全都咽回肚子裡。
我真的搞不懂四爺,本來對他的恐懼已經減少了幾分,可是現在又都回來了。我是不是太自以爲是了,我在四爺眼裡恐怕連落雪都不如呢,他是天潢貴胄,是這未來大清的主人,他救我恐怕就是一時興起,我真的以爲自己在他眼裡多重要了麼。唉,突然間沒了興致,容器也不想找了,雪也不想收集了。
遠遠的又看見太子帶着銀色的斗篷走過來,而且他也看見了我,躲也躲不開了,只得在原地等他。待他走近,我盈盈一欠身,“太子爺吉祥。”
“哈哈,平身吧。”
看着他的笑,我心裡有說不出的厭惡。
“身子好些了麼?”
“謝太子爺惦念,好多了。”我心裡想着我生病還不是拜你所賜,你還在這假惺惺的問候什麼。
“那就好啊,內務府的那些個奴才,辦事不利,害姑娘染上牢獄之災,真是該殺。”
我盈盈一笑不說話。
“不過姑娘也因禍得福了,萬歲還賜名芙瑤,扶搖直上,真是你的福分。”太子爺滿臉笑容。
我真想回一句那還不是託了您的福,但怕連累四爺,還是把話嚥了下去。
“沒有什麼福分不福分的,當奴才的無非是爲萬歲爺賣命,能繼續伺候萬歲爺這纔是奴才的福分,奴才還有差事,先行告退了。”說着向他福了一福,後退着離開。
我該恨太子麼,說實話有些恨不起來,無非都是些苦命的人,現在已經是康熙四十七年,太子也沒有幾天快活日子了。
雪還在漫天的飄着,其實京城的雪下得還算含蓄,真的有點想念東北的鵝毛大雪了,現在用“懷念”這個詞更恰當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