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太后隱居在慈寧宮,平日裡吃齋唸佛,每年都是不過壽的,但今年是太后七十歲的大壽,人活七十古來稀,宮裡就只有這麼一位古稀老人,康熙一定要爲太后慶賀一下。
各位王爺貝勒都攜家眷入宮,是夜紫禁城流光溢彩,火樹銀花,如不夜之城。
太后梳了不常梳的高大旗頭,一絲不亂,遍插金鈿,金鑲玉的護甲在燈光之下熠熠生輝。很少看見這樣的太后,只覺得遙遠的不可親近。
太后端居高位,兒輩孫輩都輪番上前叩拜祝壽,我在康熙身邊看不清她的臉,不知她臉上的笑容是出於形式,還是發自內心。
腳下誠惶誠恐叩拜的沒有一個是她真正的子孫,她享受着天下最尊貴的人給她的叩拜,可是,這是她求的麼?她內心是快樂的麼?我不知道。
不經意的掃視着滿堂的皇族們,看到四爺所在的那一桌,目光卻不聽話的定住了,看見四福晉面帶微笑的給四爺斟酒,四爺又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四福晉的碗裡,四福晉的笑更嬌羞了。好一對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妻!
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從來都不是我向往的愛情,可爲什麼現在我的心這麼痛?像有無數的螞蟻啃食我的心,痛不可遏。
可我還是自虐般的看着他們的桌子,四福晉大方得體,四爺沉鬱內斂,好一對璧人啊,不是麼?四爺突然一擡眼,觸到了我的目光,我也不想躲閃,我們就這樣對望着。過了一會四福晉察覺到了異樣,也擡起了頭,我連忙把目光收回。
“芙瑤啊。”是康熙有些蒼老的聲音。
“奴才在。”
“你怎麼皺着眉頭啊,不高興?”
“回萬歲爺,今兒太后過壽,宮裡燈火輝煌,繁華一片,這精美的宮燈晃着奴才沒見過世面的眼了。”
“哈哈,你呀你。”康熙笑着指點我。
我也陪着康熙笑着,餘光悄悄向席間望去,不知何時四爺的座位已經空了。
太后年齡大了,不宜久坐,筵席就早早的散了。回到住處,翻箱倒櫃的找出四爺送我的西施淚。
打開檀木盒子,“啪”的一聲,又看見了雪白緞子上的一滴淚。用食指輕輕觸碰它,絲絲涼意直涼到心裡。你怎麼就那麼涼,因爲是四爺送的麼?
握着它信步走到浮碧亭,走一路也沒把它握暖,拎起來細看,在清冷的月光下這更像是一滴真正的淚。
別再想了,你還在這爲他糾結,他怕是早就不在意你了。就算他曾經默默的爲你去江南救阿瑪他們一家,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有妻妾,剛纔在席間他們多恩愛啊。突然,他們郎情妾意的那一幕猛的浮現在腦海,氣的我胸口劇烈的起伏。
索性把西施淚和鏈子團在手心高高舉過頭頂,要拿出全身的力氣,把它拋向湖心。去吧去吧,都隨他去吧。
正要發力,突然感到手被身後的人拉住,回身一看正是四爺。
看見他我的氣更不打一處來,還要使勁把西施淚拋向碧水池,可無奈我的手被四爺握着,全然使不上勁。他把我的手放下來,拽到他的面前。我賭氣的別過頭去不看他,只是把拳攥的更緊。
他抓着我的手,用力的撬我的手指,我轉回頭恨恨的盯着他,他也目不轉睛的看着我。無論我怎麼抓緊,手還是被他撬開了,他把西施淚拿出來,側着頭問我:
“爲什麼要把它扔了?”
“眼不見心不煩。”
四爺聞言輕笑一下,“生氣了?”
“奴才不敢。”
“你又不敢?口不對心。”
我突然間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低下頭去看月光下粼粼的湖面,四爺一隻手托起我的下巴,喝道:“看着我。”
我倔強着不肯就範,他就用手扳過我的臉,堅定的說:“你心裡有我,不然爲什麼不敢看我的眼睛,不然爲什麼今兒那麼生氣?你還要說我是自作多情麼。”
看着四爺逼問的目光,我腦子很亂不知道該說什麼,突然想到他派人去江南報信一事,把他的手打開問道:“四爺,四年前我冒名頂替那件事,是您快馬加鞭派人到江南去給我恩人報信,給他們出主意叫他們不要回宮,後來又派人護送他們回京保護他們周全?”
“不錯,是我。”
“那你爲什麼要以十四爺之名?”
“當時,我想着你們家和十四弟也算有些交情,以他之名,行事更方便些,只怕說是我的人他們不會信這件事。”
“那你爲什麼也不告訴我?”
“事情既然已經平息,巴雅拉司書他們已經安全,這事也不用再提了。況且你也沒問過我。”四爺一直手背後,看着我眼光一閃。
突然有熱淚涌到眼角,掩飾哭腔說道:“四爺,您還爲我做過什麼?我現在問你。”
四爺輕笑了一下,“真的想知道麼?”
我含淚點點頭。
“廢太子的那個夜裡,我怕寒氣打了你,便給你送去毛氈和毛毯,親手爲你披上。”
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竟然是四爺,我一直以爲是十三,淚水順着臉頰流下,問道“還有麼?”
“連着三個中秋之夜遇見你,也不都是湊巧。草原上的中秋之日,我是看你黯然離席特意去尋你,回宮之後的中秋夜,我是一直在那裡等你。”
淚水流入嘴角,“還有麼?”
“自從聽你提起《易筋經》和《洗髓經》,我就到三哥那尋了來,回府後細讀。是兩本講疏通經絡和平神靜氣的書,‘心空身自化,隨意任所之。一切無掛礙,圓通觀自在’,讀後果真大有裨益。”他望着我的眼睛,眼光發亮。
那眼光像是投在我的心上,我的心爲之顫抖,“還有麼?
他的眼光轉爲溫情,說道:“那碗蓮也不是別人送給我的,是爲了送你我自己精心培育的,一共種了十六盆,只活了這麼一盆,還好活了一盆,要不栽種了一年多,倒是一場空了。”四爺自嘲的笑了一下。
看見四爺嘴角的笑,我的淚水似雨流下,他俯下^身子,幫我把西施淚帶上,我的淚水落在西施淚上,我扶住他的手臂問:“還有麼?”
“還有?還有便是,從我第一眼看見你,那個打翻茶杯失魂落魄的小宮女便在我腦海裡,怎樣也揮之不去了。”說着,面孔湊近我,眼光閃爍的問道:“你還要抗拒麼?”說完也不等我反應,便用他冰涼的嘴脣覆蓋在我的脣上,我下意識的緊閉雙脣。
一時間只覺得天昏地暗,身體要墜入萬丈深淵,我心裡想着就讓我下墜吧,下墜吧,哪怕萬劫不復。
他的吻猛烈纏綿,我不知道我的嘴脣是被他撬開還是我自己鬆開,我不知道,大腦一片空白,我怕是已經墜入不見底的深淵了。在他的熱吻裡,我終於知道什麼叫淪陷。
不知過了多久,他鬆開我,溫熱的氣息從我面上移走,在這初夏裡,我忽的覺得涼意四起。
他望着我的雙眼溫柔又欣喜的說:“你心裡是有我的,我能感覺到,這是不會騙人的。”說着他伸出手背幫我拭去未乾的淚痕。
“我不只要和你相知,還要和你相守,答應我好麼?”他深邃的目光期許的望着我,我覺得我要在他溫柔的眼光裡化成一汪水。
所有抗拒掙扎沉淪都化作微微的一點頭。
他看我點頭,眼中的渴望轉爲欣喜,雙手移到我的肩膀,扣緊我的雙肩。在我耳邊喃喃的說道:“終於等到這一天。”
我抓着他的手,把它貼在臉頰上,喃喃的說道:“你爲什麼是四爺?”
他用手貼着我的臉,雖然欣喜但是不解的問:“這有什麼不好麼?我是四爺我纔可以保護你,我是四爺我纔可以給你別人不能給的,我纔有資格擁有你。”
“爲什麼你不是五爺,七爺,十一爺,十二爺,偏偏是四爺!爲什麼你不是平常百姓,山野村夫,偏偏要是天潢貴胄!爲什麼,爲什麼你最後……”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流。
他猛的把手從我手裡抽出來,一把把我攬在懷裡,“別胡思亂想!你就是因爲這個才一直抗拒我麼?你戴了我的琉璃,就是我的人了,定會護你周全,我不許你瞎想!”說着鬆開懷抱,細細端詳着我,目光又移到胸前的西施淚上,“你要是再哭,這琉璃鏈子可就要改名叫芙瑤淚了。”說着又來幫我拭淚。
隨着他略微粗糙的手輕輕劃過我臉上的皮膚,我冰凍的心泉終於開始汩汩流淌。
一陣微風吹過,吹動着我的衣袖,向風向望去,卻又無跡可尋,我的自由也這樣隨風而去了。
倚着他的肩膀坐在碧水池旁,仰頭看着滿天星光,側身看着一池含苞待放的蓮花。只有當這一刻真正來的時候,我才知道這一刻我在心底已經期盼多久。
“四爺。”輕輕的一聲劃開如水夏夜。
“恩?”
“我給你背一首詩吧。”
“恩,好。”他側過頭來,眼帶微笑。
“我是一株睡蓮,
長在夏湖中間,
出淤泥而不染。
蓓蕾還未曾綻放,
閃動着不諳世事的嬌憨,
每一片瑩潤的花瓣都微笑着輕斂……”
“這是什麼詩?我倒從未聽過。”
“這是我芙瑤自己寫的詩,你就說好不好吧。”
“你寫的當然好。”說着用手指來刮我的鼻子。
我對着他的手指上去就是一口,四爺看着食指上的牙印不解的皺眉。
“誰讓你以前對我那麼兇,不是對我板着臉,就是說我溜鬚拍馬,曲意逢迎。”我撅着嘴說道。
“你怎麼記得這樣清楚!”四爺笑着攬過我,“我也不知道怎麼了,當初看見你和十三弟一起邊走邊談,也想說點什麼,一開口卻說出了那句。原來是開頭對你太兇了,以後怎樣對你好,你都在躲閃着。”說着將我抱的更緊。
“四爺。”
“恩?”
“我一直這樣躲躲閃閃的,你怎麼都不放棄我?”
“因爲我知道你心裡是有我的。”他低下頭看着我的眼睛,“每次我去你那你都給我細心的煮着廬山雲霧,雖然這是個誤會,但是我知道你是在意我的。還有,你知道滾燙的茶水對身體不好,每次都往我的茶杯裡添溫水,直到我的茶也成了七成溫的。”
我掙脫他的懷抱,瞪大眼睛對他說:“原來你都知道?”
“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還有那把傘,你也一直沒還給我,若不是心裡有我,怎麼會賴着不給呢?”
聞言,又靠在四爺肩膀上,片刻溫存,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問道:“四爺,這麼晚了,你怎麼還可以在宮裡?”
“真的要我說麼?”四爺的眼色突然變得嚴肅。
我看着他凝重的點點頭。他用手握住我的手,柔聲說道:“我的福晉在慈寧宮裡陪太后聊天,我晚一些再和她一同出宮。”
我聞言一把把他的手撒開,背過身去。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不過我心裡還是高興的。”
我指着他氣道:“你……”
他用手把我的手指握住,溫柔的說:“這說明,你在吃醋,你心裡真的有我。”
看着眼前的四爺,我突然有些恍惚,幽幽的問道:“四爺,你是做大事的人,也會這麼在意我的想法麼?”
“做大事的人也會有自己中意的人。”
我還愣愣的沒緩過神來,他又刮刮我的鼻子,“好了,別瞎想了,我先送你回去。”
送到我的院門口,四爺對我擺擺手,“快回去吧,改日再來看你。”
我輕輕點頭。
進院之後靠着院門,回想剛纔,我的心跳突然加速。終於邁出這一步,可是我的心是歡喜的。
記得初上高中的時候文理分科,我心裡熱愛着文科,可是所有人都對我說學文沒前途,我自己也擔心考學和就業的問題,一直抗拒着學文。可是報名那天,我鬼使神差的去了文科的辦公室。出了文科辦公室,心情豁然開朗,之前所有的矛盾抑鬱都一掃而光,就如我此刻的心情。
學文之後,一路走來,雖然不盡平坦,可是我從不曾後悔。希望這次也會如此。
但這比選擇文理複雜多了,送別了我,他要去找的是他的正妻,我又算什麼?
不能順着這個念頭再想下去了,我連忙阻止自己。這是古代,他又是皇子,怎麼可能做到一夫一妻?
想不到我一直抗拒,最終還是淪陷了。我這個知道結局的人,終還是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了不知道結局的人手裡。
默默的走進臥室,把牀底下的傘找出來,彈掉上面的灰塵,摩挲着傘柄上的“禛”字,把它放到櫃子裡仔細的收了起來。
做好這一切,突然看着案上的碗蓮已經長出了小小的荷苞,粉色的小尖挺立在片片荷葉之上,像一張嬌羞美麗的容顏。
輕輕的撥弄着我的碗蓮,一起都會好起來的,是吧,我的小蓴菜。
對着鏡中,看見了胸前的西施淚,輕輕拿起放進衣襟裡,絲絲涼意讓我歡愉。原來四爺早就霸道又循序漸進的滲入我的生活,就像我強行爲他改變茶的溫度一樣。我們所做的,一點一滴,一絲一縷,都與彼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