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愕的回頭, 看見鄂綺春身着豔麗的斗篷，手插在護手裡，踩着花盆底鞋, 仰着臉走進來。
到康熙身邊行禮道：“臣妾來遲了。”
康熙揮揮手讓她站在一旁, 她卻跪倒在我旁邊。
“皇上, 臣妾剛剛進來時恍惚聽到您問芙瑤姑娘有沒有出宮, 臣妾今個倒是在乾清宮旁邊那個荒蕪的小園子裡看見了芙瑤姑娘, 不知道能不能幫她澄清。”
我猛地看向鄂綺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鄂綺春會幫我？
“哦？你是什麼時候看到她的？”
“恩, 讓臣妾想一想，大概在一炷香之前, 當時臣妾也在遊園賞雪, 回宮之後才知道皇上您請各宮嬪妃到德妃娘娘處賞梅, 臣妾這才趕來。”
一炷香的時間，正好是我從乾清宮回到住處在趕到永和宮的時間, 鄂綺春這是在心裡盤算過的，她爲什麼要幫我？康熙會信麼？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咳咳。”德妃清咳了兩聲，眉眼俱笑的對康熙說道：“皇上，別人爲芙瑤澄清臣妾沒準不信, 但這話從瑞貴人口中說出, 臣妾可是一千個相信。”
“此話怎講？”康熙問道。
“瑞貴人和芙瑤不和啊, 當初選秀女的時候, 這兩個小人兒差點沒打起來, 那一批的秀女裡誰不知道？之後這兩人也是磕磕絆絆的，臣妾看着出不了什麼大事就沒管。現在瑞貴人都能爲芙瑤澄清, 想必芙瑤是被冤枉的。再說瑞貴人剛剛纔到，根本沒聽到什麼小園子之類的話，要是沒親眼見着，她怎麼知道芙瑤去了哪呢，所以臣妾覺得芙瑤真的在那個園子裡。”
德妃說完笑凝在臉上，等着康熙發話，半晌康熙才走過來，拉着鄂綺春的手把她拉起來說道：“當初你還和人打過架？”
鄂綺春嬌羞的笑道：“讓皇上笑話了，臣妾那個時候年幼不懂事。”
“因爲何事啊？”
“好像是因爲座位什麼的，現在想起來真是覺得好笑，皇上你可不要笑話臣妾。”
康熙聞言笑了笑，整個花園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鄂綺春和德妃竟然都會幫我，世事果然難料。
康熙牽着她的手朝門口走去，回頭丟給我一句——“起來吧，記得回去給朕泡臘梅茶。”
我聞言轉過身子叩首道：“謝萬歲，奴才遵命！”又給鄂綺春磕頭道：“謝瑞主子幫奴才澄清！”鄂綺春回首臉上劃過一絲傲慢的笑，輕飄的說道：“起來吧。”
我好像能理解她爲什麼要幫我了。
逃過一劫，可是心裡並沒覺得輕鬆。擡頭正好對上了胤禛關切的臉，對他笑笑表示無恙。
衆人都跟在康熙和鄂綺春身後，德妃走在最後面，我給她磕了一個頭說道：“奴才謝過德妃娘娘。”
她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說道：“你別謝我，我不是要幫你，只是怕我兒子做傻事。”
我又磕了一個頭說道：“娘娘以後有什麼用的着的地方，奴才必會萬死不辭。”
她聽罷轉過身來冷冷的對我說：“現在就有用的着你的地方。”頓了頓發狠的說道：“離我兒子遠點。”說完便手搭在小宮女的手上趾高氣揚的朝宮門走去。
看着她漸漸的趕上前面那一行人，一下子癱軟的坐在地上，心裡更加沉重。原來她厭惡我真的是因爲她的兒子。
雙手拄地，想從雪地裡站起，這時才發現因爲在雪地裡跪了太長時間，雙膝已經被凍得失去知覺。
此後康熙就像淡忘了這件事一樣，我去乾清宮當差奉茶，他也會像以前一樣偶爾和我談談往事，偶爾和我笑談幾句。我給他奉上臘梅茶，他只是淡淡的說好喝。他到底相信鄂綺春的話麼？我不知道。
近來康熙的精神更加不濟了。這日看看奏摺又睡着了，我走近給他披上薄衾，他猛然睜眼，嚇了我一跳，然後用不可置信的目光定定的看着我，讓我更加不敢動彈。
半晌，他輕輕的喚道：“蘇雲，是你麼？”
我一愣，康熙怎麼會把我當成蘇雲，不敢說話，不敢搖頭，更不敢點頭。
他伸出手，一把把我拉到他身邊坐下，對我說道：“蘇雲，你還怪朕麼？”
我不敢發出聲音，只得瞪大眼睛搖了搖頭。
康熙見狀大喜過望，說道：“就知道你不會怪朕的，朕給你建的聽荷軒你還喜歡麼？”
我又點點頭，腦海中飛快的盤算着該如何脫身，就讓康熙覺得這是一場夢吧，千萬不能讓他知道面前的人是我而非蘇雲。
康熙見我點頭，開心的笑着，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康熙如此欣喜的表情。
我看見他身下的躺椅急中生智，輕輕推着他的肩膀。康熙看到我的動作有些意外，也有些驚喜。我徐徐的發力，他就勢躺下，欣喜的說道：“你是讓朕休息麼？”
我點點頭，他高興的說道：“好，朕這就躺下。”說罷把眼睛閉上。
我輕輕的爲他蓋好衾被，再幫他掖好被角，躡手躡腳的離開。
出了殿門才覺得逃過一劫。要是康熙在對我說了那麼多溫情的話之後，發現我不是蘇雲而是芙瑤……我不敢想象我的下場。
還好，他並沒有發現，就讓他以爲那是一場夢吧，一個美麗又殘酷的夢。
原來在蘇雲面前的康熙是這個樣子的，果然愛上一個人會讓自己低到塵埃裡去，可是他的心裡也是歡喜的，歡喜的像開了花。
我雖然像蘇雲，但還是有差別，康熙怎麼會認錯，難道真是老糊塗了麼？康熙還不到六十啊。
康熙真的糊塗了麼？他究竟知不知道十三是被冤枉的，他究竟知不知道那天我去看了十三，他究竟知不知道鄂綺春在撒謊？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其實我從來都不懂康熙，或者說我懂的只是表面的康熙。
過完年後，陪完太后從慈寧宮出來，正好碰到來請安的鄂綺春，現在她已經榮升爲瑞嬪了。
自己應該再和她說點什麼，便在慈寧宮門口等她出來。
她出來看見是我，輕蔑的說道：“別跟我說謝謝，我幫你不是爲了讓你感謝我。”
“那是爲何？”
她走向前去，用後背對着我說道：“因爲我不想欠你的。”
“此話從何說起？”我皺着眉頭問道。
鄂綺春聞言稍稍轉過頭來好笑的說道：“芙瑤，莫不是你做過的好事太多了，都忘了曾經幫過我了？”
我猛地想起，在多年之前，那個時候還叫妙璇的我曾經幫她侍過一次寢。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釋然的笑着了一下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樑九功告訴我的。”
原來是樑九功，多年之前他對我說——“在這宮裡你要麼就不幫人，如果幫了一定得讓他知道”，當時還不以爲然，現在才知道其中的深意，那就是也許這個人會幫到你。無論他是出於知恩圖報，還是出於不想相欠。
“你怎麼知道我藉口說去了那個園子？”
“我看着永和宮裡那麼大的架勢，還以爲出了什麼事，就在門口聽了一會。”
原來是這樣，我溫言說道：“還是謝謝你，沒有你不知道此刻我會在哪。”
“說了別謝我！”鄂綺春猛的回頭，又說道：“你以爲誰都像你一樣麼？那麼願意幫別人？弘皙也幫，十三爺也幫，被人感謝的感覺是不是很好啊？哼，你幫他們根本不是爲了他們好，而是爲了彌補你的愧疚，或者是爲了滿足你的成就感。”她眯起眼睛，狠狠的說道。
我想了片刻，順從的說道：“您說的是。”
“你……”她瞪着我，沒有下文。
有時候順從是最大的武器，但是這回我真的不是有意爲之。
頷首屈膝告退。
我幫他們都是爲了彌補愧疚和滿足成就感麼？那他們幫我是爲了什麼呢？其實這件事根本是我自己害的自己，要不是我總想着給康熙沖泡各種藥茶，別人提到臘梅可以入藥的時候，他也不會想到我了。
猛的搖了搖頭，不願再想這些事了，擡眼看見柳枝上的點點新綠，轉眼又要到綺麗的春天了。
回到住處看見十四在門口等着我。
把他迎了進去。給他泡着茶，他突然問我：“見到十三哥了？”
我邊注水，邊點點頭。
“他還好麼？”
“什麼？”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我說十三哥還好麼。”他又說了一遍。
“比我想象的好，不知比你想象的如何。”我用蓋碗濾出茶湯，遞給他。
他接過，對我說了一句：“十三哥是個好人，他日我一定幫他出來。”
我笑笑平靜的對他說道：“我先替他謝謝你。”心裡卻在想着，他日雍正登基之後，我還不一定替誰感謝誰。
他默默的喝了會茶，說道：“那日真是嚇死我了，如果你真的出事，我後半輩子都會在自責中度過，想不到瑞貴人竟會幫你。”
“現在是瑞嬪了，其實我也沒想到。”
“她也不虧，自從那事之後，皇阿瑪彷彿對她另眼相待，要不也不會這麼快的升爲瑞嬪。她的阿瑪是八哥的人，八哥對他們家也照應不少。”
原來鄂玉山是八爺的人，我笑笑說道：“人各有命罷了。”
送別十四，一個人默默的整理茶具，胤禛輕推門進來。他好久沒來找我了。看見他站在門口投進來的陽光下，忽然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緩過神來，給他一個溫暖的微笑說道：“我給你泡杯茶。”
他在我身邊坐下，我拿着茶杯問道：“還記着這個天青色的茶杯麼？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就是端着這個茶杯，當時你還從上面跨過一腳呢。”
他笑笑說道：“不是遇到而是撞到吧，茶湯灑了我一身，還好意思說。”
“我怎麼不好意思說？你當時板着臉一點表情也沒有，可讓我害怕了好幾年，然後我就一直找機會補救。誰想告訴你萬歲對洋教的態度，你還說了我一頓。”我委屈的說道。
“當時我以爲你是皇阿瑪派來試探我的，當然要那麼說了。原來你是爲了補救討好我，虧得我後來還以爲你早就對我上心了。”
“你當時那麼兇，嚇都被你嚇死了，還上心呢。”我嗔怪的說道，“那你怎麼確認我不是萬歲爺派來試探你的？”我有些好奇的問。
“我也不知道，鬼使神差吧。”他的神情有些迷離。
鬼使神差，我喜歡這四個字，當年我把這天青色的茶杯收起來，再沒給旁人用過，就是因爲這四個字。
“十三弟還好麼？”半晌，他開口說道。
“還好，十三爺哪是那麼容易被打倒的。”我把茶遞給他說道。
“恩，我相信他。”他握着茶杯頓了頓說道：“那日在我額孃的宮裡，瑞嬪爲你證明，可並沒見你多高興。”
“是啊，欠了自己冤家一個人情，怎麼會高興。”我口不對心的說道。
“你其實已經打算承認，然後求皇阿瑪準你去羊房夾道陪十三弟。”停了一下，他捏緊茶杯，猛的擡頭問我：“是不是？”
我的心事他果然都瞭然於心。
“是。”我也直視他的目光，“但不是因爲我對十三爺還有情。”
他抓住我的手，“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因爲這個。這宮裡已經讓你窒息，你寧肯去羊房夾道也不想再待在這。可是我卻不能帶你離開，我真恨我自己，我什麼都給不了你……”說着他痛苦的把臉埋在我的手裡。
我不忍心看他如此痛苦，緊緊的抱住他，對他說道：“別這麼說，一切都會過去的。你想給我的，以後都會給我，我相信你。”雖然我知道將來他能給我的，也未必是我想要的。
靜靜的相擁半刻，他從我的懷抱裡起身，對我說道：“剛纔十四弟是不是來過？”
我點點頭。
“他可以經常來看你，我卻不能。在永和宮，他好幾次都想挺身幫你，我卻不能……芙瑤，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裡麼，何必到羊房夾道去陪十三弟？嫁給十四……”
他還沒說完，我就已經用吻打斷他的話。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吻別人，慢慢的他開始迴應我，我們兩個在纏綿中漸漸忘卻悲傷。
“我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
他卻摸摸我的臉頰說道：“要是我每次說你都如此對我，那也不賴。”
“想得美！”我抿嘴對他說道。
臨別他又用力的抱着我，發狠的說道：“失去的一切，我都會贏回來，我會把十三救出來，也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此刻的胤禛纔是我熟悉的胤禛。我想讓他贏，因爲我不願看到他如此傷心；我又不想讓他贏，因爲帝王總有太多的無奈。
可是我知道，無論我想與不想，他最終都會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