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傑第一次見到蓮兒的時候, 他已經在外面遊蕩了三年多。這一年是奶奶的七十大壽, 前幾年奶奶過生日的時候, 他都沒有回過咸陽的唐門。第一年他追蹤敵手去了江南,對手詭異狡詐, 十分難纏, 而且事情錯綜複雜, 他實在無法脫身。第二年是他困在湘南的山寨,他不小心意外受傷, 又在山中染了瘴氣, 差點丟了性命, 後來被油桐寨的人救回去,在山寨養了一個月的傷, 一個月以後岳陽的平安客棧的人接到通知纔到山寨接他, 隨後他又不得不返回京城處理些事務。第三年本來打算回家去看看奶奶的, 結果才過了瓜洲, 奶奶就通過平安客棧的人找到了他, 讓他急速進京, 跟着沂義去突厥。去突厥, 千里迢迢,難免哪個皇子或者敵手會對沂義起壞心。 雖然有大批的御林軍和大內高手隨行, 太后還是不放心, 這才求助於唐門。 唐門之中, 新陽在御林軍中供職, 但是這種太后和老奶奶之間私下聯手的事, 向來都是奶奶身邊的新天和新野完成的。 然而這次因爲時間長, 而且關係重大, 所以奶奶選了在兄弟中江湖經驗最豐富, 武功最高的新傑。 突厥之行, 是太后對沂義的一種保護, 他們離京不幾天, 沂祥就被廢掉了, 隨之而來的是各個皇子之間爲了太子之位的明爭暗鬥, 沂仁和沂恆各自一派,沂和幫着沂恆,沂庭保持中立。 沂恆和沂仁各自拉攏朝臣, 使盡手段表功,努力打擊對方, 排除異己, 搞得那幾個月朝廷裡烏煙瘴氣, 血雨腥風。這些是太后早就預料到的, 所以早早就把沂義安排出京, 免得他在京城也可能捲入這漩渦。
關山千里, 往返幾個月才能回到京城,加上他們又在突厥呆了一段時間, 當他和沂義回到京城的時候,大半年都過去了,已經雲開霧散, 雙方都像鬥敗了的公雞, 偃旗息鼓。不久以後, 皇上就下詔立皇后所出的沂義爲太子。
唐門和後宮因爲奶奶和太后的姐妹關係, 在很大程度上是分不開的, 保護沂義的安全, 是他那幾個月的責任。 如今事情已經完美結束, 雖然京中還有一些別的事情, 但是都沒有那麼急迫,奶奶生日將至, 他便早早準備好, 動身趕回咸陽。奶奶的大壽他當然不能再次錯過。他從小沒有母親, 奶奶和姑姑是他最親近的人。 如今姑姑已經出家, 奶奶所在的地方, 就成了唯一一處可以說得上是家的地方。
那是一個溫暖的初秋的上午,咸陽已經進入秋高氣爽的氣候。他從北門進了城, 打算先去平安客棧那邊知會一聲, 讓他們把他從京城發寄過來的東西送到城外的唐府去。 他在京城給奶奶和家裡的長輩兄弟們都買了點禮物, 畢竟離家將近四年了。但是他是一個省事的人, 從來不想自己大包小包地扛着走。 都交給平安客棧沿途轉運回來。 他本來打算去了平安客棧, 就直接從西門出城, 回唐莊去見奶奶, 並不想在城裡的老宅停留,也不想先去見父親。 他的父親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城裡的老宅, 主要是爲了跟城裡的一些官員故舊來往方便。但是奶奶在城外的唐莊, 家裡大部分人都跟着她住在那裡。
唐莊在咸陽以西不到十里地的瓦堡寨,原來那邊只有唐門的祖墳和祠堂,二十年多前奶奶覺得家裡子弟日多, 而且孩子們在城裡很容易受到各種誘惑, 如果交友不慎, 可能誤入歧途, 所以決定帶着孫子們搬出城外居住。 瓦堡寨是唐氏先祖發源之地, 宗親子弟都隨着唐家的發達, 逐漸去了城裡或者入朝, 原來的鄉野倒而末落了, 大部分耕地都由附近的鄉民來租種, 有的地方甚至荒蕪。 奶奶覺得那是唐家的根本, 無論是爲官爲將,還是經商,最終都會退居山林。所以她老人家做主,將瓦窯堡的舊居翻新擴大, 成爲一個極大的莊園, 周圍的人都稱那裡爲唐莊, 反而忘了原本修成的時候取的瓦堡院的名字, 又在原來的祠堂附近買下了周圍大量的耕地作爲長期供養祠堂和學堂的根本, 在祠堂東面另起了一個兩進的院子, 開啓了學堂, 請來名師課讀。 唐家的學堂, 不僅供唐氏子弟讀書, 瓦堡寨的村民, 只要有孩子要上學的, 都可以入讀, 所有的費用都從唐門的祠堂地產裡面支付。 而且唐家的家教極其嚴, 不準家裡的孩子對村中的人有任何歧視, 偏見, 都要同等對待。
新傑小時候也在那裡上學, 白天在學堂跟着兄弟們一起唸書, 其餘的時間跟着奶奶和姑姑習武。在他的大娘, 父親的正室回到唐莊之前, 那裡都是他的家。 自從大娘回來以後, 他隨着姑姑在外的時間更多, 所學所練, 基本上都是姑姑傳授的。 姑姑在咸陽城內也有一個小院, 姑姑出家後, 就歸他了。 後來蘭馨來了之後, 拖着臨產的身子, 他不忍把她趕出去露宿街頭, 就把那個小院子給了她暫住, 派了人照顧她。 沒想到這一暫住, 就住了四年多。 蘭馨彷彿把那裡當作了她自己的家, 讓傭人帶着孩子住在裡面, 反而自己滿世界地追着自己跑。無論他怎麼和她解釋, 這個偏執的人好像都沒法接受一點就是他永遠不會娶她或者跟她有進一步的關係。 他現在知道奶奶說的那句做善事給自己找麻煩。 希望他這次回來, 蘭馨不要跟着來大鬧, 特別是奶奶的壽辰。
今天城裡有花鳥交易的集市,平安客棧在花市的盡頭。雖說是花鳥市場, 其實集中了很多其他的店家, 賣着花的也賣盆景擺設, 賣文房四寶的, 賣字賣書的, 紙齋書譜有時候也賣玩石擺設, 賣樂器。 他轉向書坊路的時候就聽見一兩聲琴絃的聲音, 很像是拐角那個悅心齋裡傳出來的, 顯然是有客人在那裡看琴。從聲音來講, 這把琴不錯, 音域混實,所用必是上好的木料。 心悅齋的老闆經常會收一些好東西,比如好的字畫, 玩石, 雕刻之類的, 也收一些好的笛子笙簫鼓瑟的上等貨色, 進去看看也是不錯。於是他來到門前拴好馬, 久了不來, 門口的新夥計已經不認識他了, 他也不理會那麼多, 徑直往裡走, 就看見大廳上靠裡的桌邊, 老闆正在給人看一把古琴, 而看的人正是他三叔的小女兒新月。這種古琴自然價值不菲, 而在咸陽城裡能夠買的人也不多。 新月的琴也是名師指點出來的, 雖然遠不及姑姑, 但是跟一般人比也說得過去了。
新月的心思都在那把琴上, 沒有注意進來的人, 老闆也是恭候着貴眷, 沒有注意進來的新傑。桌邊不遠處, 有另外一個女子背對着他們, 正在撫摸一把放在旁邊架子上的胡琴。
“玫蓮姐姐, 你幫我看看吧, 這把琴合適嗎?”
“琴這個東西是隨緣的, 琴爲心聲, 如果你心中有共鳴, 這把琴就是你的。如果只是因爲你覺得是一把好的古琴, 或者憑別人聽來的品質, 那就次之。 所以這個主意要你自己拿的。” 回話的是那個看西洋琴的女子, 她說話的時候, 手仍然不捨地輕撫着那把西洋琴,慢慢轉過頭來。說話的聲音非常溫柔, 恬靜, 臉上的表情也是極爲安詳隨和。 她眼裡帶着微笑看着新月,就像大姐姐看着被她寵愛的小妹妹。 “選琴不是要閤眼緣, 而是要合心聲。” 但是說這話的時候, 那姑娘看見了他, 眼光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很久, 新傑也靜靜地看着她。新月的注意力都在琴上, 老闆恭維着新月, 還沒有注意到他。
“白姑娘這話一聽就是行家高手啊。 人家都說唐府上大少爺和三少爺的樂技在咸陽無人能出其右,小可前些日子聽人說, 就連大少爺都對姑娘的琴藝推崇不已啊。”這話倒是讓新傑有點意外, 咸陽城中精於音律的, 他和大哥大多認識, 不知這是哪家的小姐。 跟新月在一起的肯定也不可能是一般樂坊裡的藝人。
“高老闆謬獎了, 那不過是大少爺客氣話。 ”
“纔不呢, 我大哥說的是實話, 可惜不知道三哥什麼時候回來, 要不... ...”月華尚未說完, 便發現了站在門口看着他們的新傑, 小姑娘高興地像小鳥一樣衝過來, “三哥, 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聽到我們月月說我呢, 所以就趕緊回來了。”新傑每次看到這個小妹妹都很開心。
“是嗎? 我經常罵你的, 你怎麼纔回來呢?”
“我說我怎麼總是耳朵發熱呢, 原來是小月月罵我, 哈哈哈。”
“呀, 三少爺回來了,”老闆回頭去罵帶新傑進來的夥計,“三少爺來了怎麼不趕緊招呼?真是沒規矩。”
“這不怪他, 他不認識我嘛。”
“是啊, 您好久沒回咸陽了。”
“是啊, 三哥, 你都好久不回來了, 前幾天奶奶還說你這幾天就要到了。”
“奶奶還好嗎?”他說話的時候始終不停地留意着那個姑娘, 她還靜靜地站在那裡, 看着他和新月說話,她柔和的眼光有很強的親和力, 連新傑自己都忍不住不停地看她。
“她老人家很好, 這幾天去法弘寺齋戒去了, 過幾天才回來。 我和玫蓮姐姐這幾天進城來置辦一些做壽用的東西。”
“玫蓮?”
“對啊, 哦, 你還沒見過玫蓮姐姐,就是姑父大哥的女兒, 姑姑的侄女。他們家在河口沉船失蹤那個。 新野無意在河北道碰到了她, 就把她帶回來, 就一直住在我們家。 怎麼你不知道?我還以爲奶奶會寫信告訴你呢。”這個介紹讓新傑很驚訝。 姑父白天華的大哥白震華,是有一個女兒叫白玫蓮,但是隨着全家路過河套渡口的時候, 遇上風暴, 船沉了之後, 沒有人被救起來, 大家都以爲他們全部遇難了。 而且這事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怎麼會突然出現這麼個人。 如果那個時候她遇救,她也應該會自己來尋唐家, 不會在外漂泊這麼多年纔回來。 更何況不僅小九沒有見過她, 連他自己都沒有見過她, 小九又是怎麼碰到她認出她的呢?雖然姑父也是一個氣質飄逸, 才華過人的人, 這姑娘也顯得很有學識, 但是除了身材高挑在長相上跟姑父沒有任何共同特徵。 他頓時對眼前這個女子充滿了懷疑。然而她寧靜和柔和的神態, 又不像是藏奸使詐之人。
“三少爺, 回來的正好, 奶奶這幾天一直在念叨你。”從這話和神態來看,彷彿她知道他的懷疑, 但是又這麼淡定。
“怎麼樣, 玫蓮姐姐, 這回你相信了吧, 我三哥帥吧, 大哥和三哥是我們這裡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從來沒有不信啊, 而且你幾個哥哥出名的不僅是長相, 而是才智。”
爲了不讓她們兩個把話題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趕緊岔開,“小月月也關心起美男子來了, 看上了哪個小女婿沒? ”
“三哥, 就你說話沒正形。 還說我呢, 那天奶奶還說呢, 你和大哥也不給她帶個媳婦兒回來。 你就等着她老人家修理你們吧。”
“呵呵, 大哥回來了嗎? 他上兩個月帶信給我的時候說他在河西道的。”
“大哥早回來了, 前天去洛陽百草堂那邊有點事, 就是他說要送我一把好琴, 我們纔來這裡逛的, 他讓我們選好了, 他付賬。 ”
“這樣啊, 既然這樣, 高老闆, 還不把你這裡的好東西都拿出來, 我們多選幾樣, 讓大哥通通幫我們付賬, 哈哈哈。”
“三公子說笑了, 能夠入得了您的法眼的東西, 哪裡還用說付賬的事。 最近確實收的好東西不多。 倒是剛纔白姑娘看的那把西洋琴, 在這裡寄賣的商人說是什麼西洋宮廷樂師用過的, 音色是特別好。 只是我們這裡會擺弄這個的人不多。 您來的正好, 幫我看看。 據說現今京裡的樂坊倒是很流行, 宮裡也有些高手。”
“這個東西倒是不錯, 我家倒是有幾把, 我小時候倒是經常聽我姑父和姑姑拉, 但是我拉得不好。”那確實是一把好琴, 木紋清晰, 絃聲悠揚。
“這個白姐姐會啊,有一天我聽見她在奶奶院子里拉的, 她拉得可好了。 後來一直想問, 被別的事打岔就忘掉了。” 這讓他更加懷疑, 姑父的西洋琴, 是他行走西域的時候學來的, 他哥哥一直在中原, 應該不會。 姑父過世的時候, 這個姑娘應該還很小, 姑父只教會了姑姑, 後來姑姑又略微教了些給他。 而正如高老闆所說, 這種東西, 除了京城樂坊和宮中, 因爲有西洋樂師出入, 教會了一些人, 其他很少有機會接觸, 可能見都沒有見過。 那麼眼前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真的嗎? 那白姑娘能試着給我們演繹一下嗎?”
“我很久沒有拉了, 很多都不記得了。 那天是奶奶讓我幫着整理東西, 看到了那幾把琴, 試了一下而已。”顯然是奶奶讓她幫助姑姑和姑父的東西。 難道奶奶也會被她騙? 還是奶奶本身知道什麼他自己不知道的。
熬不過新月和高老闆說服, 她終於拿起那琴, 輕輕地試了一下弦, 拉了一段憂傷的情歌, 這原來新傑聽姑父拉過, 但是演繹的手法大不相同, 她在這上面的演繹甚至高過姑父很多。 新傑發現這姑娘拿起琴來的時候, 神情異常的專注, 凝思憂傷的神態有着獨具的魅力。 一個如此爲自己的音律陶醉的人, 也會被安插來做細作之類? 這讓他覺得困惑。
新月一直崇拜地看着她,然後很興奮地問:“高老闆, 把這琴賣給我們吧。 白姐姐拉得這麼好, 應該有一把自己的琴。 ”
“只要姑娘不嫌棄, 鄙人當然願意了。 這滿咸陽城可能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比姑娘把這東西演繹的更好的。只不過這個東西本是一個西域商人寄賣的, 說是他們宮廷樂師用過的, 所以價格比較高些, 還請姑娘公子理解... ...”商人的本色露出來了。 但是在高老闆說出價格之前, 玫蓮及時地打斷了他。“高老闆這琴我們不要了, 我本身寄居此地的, 將來還不知道要遷往何處, 這麼貴重的東西, 不便搬來倒去的。 這麼貴重的東西, 當配貴人, 玫蓮配不起的。 倒是月小姐那把古琴, 我覺得很適合她, 如果她自己也喜歡的話, 你說呢月小姐?”
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 無論她的身份是真是假, 都不富裕, 這是肯定的。 所以高老闆也很能理解, 趕緊接着跟新月推銷她的古琴。 新傑頓時覺得有點淒涼, 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孩, 拉的這麼好, 卻不能擁有這把琴, 他可以看出她將琴放下是的那種留戀。 無論她是誰,至少她不貪婪, 其實她大可以裝不知道,儘可讓高老闆報價, 讓新月把後面的話說下去, 唐家這種錢還是會付得起的。 如果不是對她的身份存有疑慮, 新傑也一定會把琴買下來給她。 他甚至發現他有點開始喜歡面前這個身份不明的女子。
新月雖然有些泄氣, 但是很快就又把心思迴轉到自己要買的古琴上。 “那高老闆, 我們說好了, 你把琴給我留着, 過幾天大哥就回來了, 讓他來付賬。”
“新月, 不用這麼麻煩, 我先幫大哥付了, 回頭讓他連利息給我就好了, 哈哈哈。”
新傑掏出一疊銀票, 撿了一張給高老闆。
“三哥, 都說你的月華軒在京城很火熱哦, 王公貴族宴請賓客都經常爆滿, 訂不上位子。 你賺了錢, 有沒有給我買禮物啊。”
“有啊, 都發寄到平安客棧的, 等我們回到莊子裡, 就打開東西給你拿。 我現在就去告訴他們, 讓他們把東西給我送回莊裡去。你們兩個要去哪裡? ”
“回頭讓府裡的人通知他們送過去不就完了? 我和白姐姐想到處逛逛, 你就陪着我們吧。 我們今天住在城裡, 你也住這邊吧, 後天跟我們一起回莊子裡去。 反正莊子裡拜壽宴的事都是大伯母帶了人在管, 你我回去也幫不上忙。 奶奶不在, 大伯父這幾天在城裡, 要不我們先回老宅, 你放下行李, 見過大伯父再陪我們出來逛逛, 晚上帶我們去你在咸陽的月華軒?”
“也好。”
於是一行人回到了唐家在咸陽的老宅。 新傑雖然很少住在這裡, 但是還是有一間房是屬於他的, 這裡幾乎沒有他的個人用品, 跟客棧無差。新月在這裡也有自己的房間, 玫蓮在大書房附近住了一個亮堂的小間。 她本來只是住在客房的, 但是因爲最近這兩年, 她經常進城來, 有時候是幫助老奶奶採買一些東西, 有時候是跟新天和新野過來幫助料理一些百草堂的事務, 所以在奶奶和新天的堅持下, 讓她給自己選了一間作爲她進城落腳之處。 因爲有時間的時候她喜歡去大書房翻閱各種典籍, 所以就選擇了這個跟大書房緊鄰的小院裡的一間, 這裡的房舍雖然小, 但是很精緻, 來往的人少也很安靜。 她原先並不知道, 這個院子裡的另外兩間稍微大一些, 精緻一些的房間, 一間屬於姑姑, 一間就是新傑的。 後來才聽傭人說起。 但是因爲姑姑已經出家多年, 而新傑常年不在, 所以也沒有在意。 而今新傑回來了, 她才意識到這幾天要跟這個少爺擡頭不見低頭見了。
新傑例行公事地去見過了父親。 他不怎麼理解父親對他的感情, 從他看他的眼神裡, 有時候他看到的是茫然, 有時候是疑問, 當然有時候是苛責。 他不知道父親是否在他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或者看到他想起了母親。 但是這次回來, 他明顯的感覺是父親有點變了, 不是他的氣色或者是體力, 而是眼光柔和, 多了一分愛意。也許是很久不見他了, 在看到他的一瞬間, 父親的眼光裡有一種喜悅, 比上次見到他多了一份慈祥。 不知道是否因爲他離家久了還是因爲他上了年紀, 開始逐漸柔和, 逐漸關注自己的孩子了。 不管怎麼說, 他希望是後者。雖然他還是因爲母親的離世不能原諒父親, 但是這麼多年在外的漂泊, 在料理百花堂事務中見多了人生的無奈與悲涼, 讓他不再想堅持原先那種遠離父親, 漠視他的想法。 有時候他也會想, 也許父親有很多無奈, 他也許還是愛母親的。 也許是父親的眼光觸動了他, 他甚至邀請父親一起跟他們晚上去月華軒吃飯。這麼多年, 他相信父親從來沒有去過。他看到他發出邀請的一剎那, 父親眼睛更亮了。 但是很快又恢復到了他冷漠的常態, 表示他還是在家裡自己的院子裡的書房吃。 他不喜歡那種熱鬧的場所。
“你李叔下個月過生日, 要不下個月讓你月華軒的人給他們送一桌菜吧。 他們幾個都說那裡的菜不錯。”他的月華軒的生意, 這麼多年父親從來沒有評論過, 如今這樣說, 顯然是對他的一種肯定, 至少是他的默認。
在他即將離開父親書房的時候, 父親突然又叫住了他:“新傑,”父親停頓了很久, 才繼續說:“蘭馨的事情, 你蘭叔前年就已經託人來道過幾次歉了, 蘭叔也說感謝你這幾年對蘭馨的照顧, 他過一段時間找到蘭馨之後, 會派人來把蘭馨和孩子都接回去。這件事情就這樣吧。 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如今常年在外面, 有的事我也不好管, 你看着哪家姑娘合適, 告訴爹, 爹派人去給你辦了。”蘭馨前一段時間在京城出現過, 只不過被新傑派人給送回咸陽了, 蘭叔沒找到她的話, 顯然又不知道她跑去哪裡了。不過後來的事實證明,蘭叔即使找到了蘭馨, 蘭馨也是不回頭的, 照樣依然故我地一意孤行。 後來蘭馨的父親沒有辦法, 實在沒有老臉把外孫丟在唐家新傑的小院了, 派人來接走了孩子, 至於蘭馨, 他們家的人對她就再也不聞不問了。
他從父親的書房回到自己的房間, 從頭到尾好好地收拾了一翻, 他是一個很講究的人, 在路途上髒是沒有辦法, 如今到地方了, 他一定要洗得乾乾淨淨才能出去逛街吃飯之類的。 當他還躺在浴桶裡的時候, 他聽見玫蓮的腳步聲出了院子, 朝大書房而去。這個女孩引起了他無數的思考和好奇。 小九雖然年輕, 但是怎麼也是**湖了, 不會在外面隨便認人, 更何況奶奶和大哥, 特別是奶奶, 閱人無數, 怎麼可能收留可疑的人常住在家。這個女子身上有什麼秘密嗎?她笑得那樣恬靜, 眼神是那樣柔和和深遠, 她的琴拉得那麼好, 絕不是一般人。 她拒絕收受一把自己支付不起的琴, 說明她骨子裡的高傲。她看着他的眼光裡充滿了微笑, 但是她剛纔在高老闆的店裡拉的情歌又是那麼憂傷。琴爲心聲,不知道她經歷了些什麼,纔會奏出那種讓人聽了彷彿心都要滴血的悲涼。人是很奇怪, 本來是很享受的沐浴, 居然讓他眼前不斷出現玫蓮和對她的思考。 很多久以後, 他告訴他的妻子, 他當時就對她一見鍾情, 而且是懷疑式的鐘情, 讓她大笑不止。而且他堅稱當時妻子也對他一見鍾情, 雖然她每次都不承認, 這成了他們夫妻間很多年的笑料。
那天晚上, 他第一次帶着玫蓮和新月去了他在咸陽的月華軒。 雖說是他的本錢, 但是他常年不在, 平時都是交給他的發小高飛在打理。 高飛也是瓦堡寨村民家的孩子, 他們小時候一同在學堂唸書, 新傑喜歡他的忠厚。 高飛是那種按照他的意思辦事, 從不打折扣的人。 高飛每年都會把總賬的副本和一些常規事務的彙報派人送到京城的月華軒, 以便於他到了京中就隨時翻看。 顯然這個玫蓮姑娘這幾年也沒有去過店裡, 要不高飛事無鉅細的流水賬裡一定會告訴他。
他們到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店裡早就坐滿了,高飛並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所以也不會給他留位子。夥計看到大老闆來了也是一驚。 因爲沒有位子, 新月來了脾氣,倒是玫蓮心平氣和地拉着她到處看看。 這是玫蓮第一次進月華軒, 這裡的格局與其說是一個餐館, 不如說是一個豪華的住家庭院。 除了前面大廳像一個餐館, 後面的水榭歌臺, 客串或者外請的藝人的表演, 無疑是這裡繁華的重要原因。 有錢人好菜好飯吃多了, 必然要有樂子, 這就需要在水榭歌臺上不停地變換表演的內容, 有時候是演歌舞的, 有時候是演雜耍的, 有時候是單純的吹笙簫的, 也可以是包了場的客人自己點來的。 總之熱鬧是肯定的。 另外後院有一片竹舍, 雖然前院和水榭那邊歌舞昇平, 但是這裡的幾個雅間顯得鬧中取靜, 適合想說話聊天的客人使用。
轉了一圈, 玫蓮不得不佩服新傑在這種設計上的天才, 各方面考慮周到。 這幾年, 即便他自己不打理, 生意照樣很好。 由於實在沒有空的地方, 新傑讓高飛去隔壁的茶社搬了一張竹桌和幾張竹椅, 擺在後院的偏西的葡萄架下, 高飛也陪着他們坐下來。隔壁的茶社也是他們的, 有時候客人只是喝茶, 有時候是飯後過去喝茶聊天, 有時候是喝茶餓了, 過來吃飯。 或者是來了餐館沒位子, 先去茶館喝茶, 等這邊的位子。 因爲設置簡單, 就是綠樹翠竹下的一些茅舍, 所以新傑給起了個簡單的名字----青木茶社。 在咸陽, 洛陽和杭州的月華軒都有緊鄰的青木茶社。 唯有京城的月華軒, 因爲規模龐大, 本身廳堂軒昂, 有多組水榭歌臺和戲臺, 而且處於京城最繁華的廟街, 寸土寸金, 很難再並一塊地過來做茶社。一直到了後來新傑帶着玫蓮進京之後, 纔在城西盤下了一個巨大的園林, 開了一個集遊園, 閒聚,詩會茶圍等爲一體的巨大的青木茶社, 完全獨立於月華軒,那是後話。
他們幾個往這裡一坐,從雅間裡出來的客人個個都回頭來看。 有認識新傑或者高飛的, 趕緊過來招呼, 不認識的, 大多盯着玫蓮看, 高飛也不斷地偷偷看着玫蓮。 新傑不得不承認, 玫蓮比起新月來, 太有魅力, 連他自己都經常忍不住去看, 而她的神秘就更加讓他好奇。 最開始他給自己的藉口是觀察她, 看看她有什麼可疑之處, 但是後來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這一夜他們直到店裡收鋪打烊之後才離開。 回到老宅, 新傑先送新月回房間, 然後才走向他們所在的小院, 一路雙方都無話, 直到分手時, 玫蓮才說:“謝謝三少爺今晚的款待。”
新傑沒有說話, 只是看着她,過了良久才叫了一聲“白姑娘”, 欲言又止。
“三少爺是不是想問我到底是誰?”
看來這丫頭很厲害, 能夠讀懂他。
“奶奶說, 我這身份瞞得了誰都瞞不過您。” 她輕輕一笑接着說,“我本是一個意外偷生下來的人,三年前是小九和大少爺救了我, 爲了避免麻煩, 借用了您表妹的名字,這隻有奶奶,大老爺,您,新天少爺和小九知道。 雖然現在可能麻煩已經過去, 但是過去的我也消失了,我也不想回轉我原來的身份。如果有什麼讓三少爺覺得不便的地方, 希望您以後多包涵。奶奶說了,如果你有什麼疑問, 請您回來之後直接去問她。 ”
“那姑娘可是來自京城?”
“您爲什麼這麼問?”
“因爲你會拉琴, 而且拉得很好。這種東西除了京城的尚樂坊和宮中, 會的人很少。”
“您說得不錯, 我原本是太后收留的一個孤兒, 跟着太后身邊的樂師學會的琴。”
“這就難怪了。” 原來是太后身邊的人, 這就難怪她會拉那麼好的琴, 說話行事的風範也不同於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只是奇怪的是太后和太子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有這麼一個人。
疑惑了一天的事情, 居然就這樣揭開了, 讓新傑覺得自己有點搞笑, 還有點神經過敏和愚笨, 怎麼就沒想到是奶奶想用來藏一個人呢。看來自己真是應該休息一下了, 最近追蹤奸人多了, 看着誰都懷疑。
隨着敵意的瞬時消失, 玫蓮姑娘在他眼裡就顯得更加柔和, 更加親切,當然也更有魅力。 從她對小九的稱呼來看, 她跟小九是很親近的, 但是顯然自己是個大姐姐, 纔會親切地稱他小九。而對自己, 顯然是有距離的, 他不自覺地想拉近這個距離:“你知道, 白家的表妹是不應該稱我爲少爺的, 應該像新月一樣稱我三哥或者叫我新傑。在這個家裡, 從姑姑來說, 你應該是跟我最不見外的纔是。”
玫蓮當然知道曉曉像母親一樣照顧了他很多年, 所以他對姑父家也是最熟悉的,她無法在他面前掩飾身份。 這些都是奶奶告訴她的。 但是她從新傑的話裡也聽出了別的意思, 而且在說這話時, 他有一點點隱藏的害羞, 這恐怕即使新傑自己在那個時候都沒有意識到, 讓她隱隱看到了這個成熟的男人純真的一面。 如果換一個男人, 或者是新天, 她可能會找別的藉口繞過去,但是面對新傑她沒有,“好啊, 以後就叫你三哥了, 不過做哥哥是需要做很多事情的哦?”
“呵呵, 沒問題, 需要我做什麼直接告訴我。”然後在他們中間有一點短暫的沉默。
“你也別叫我白姑娘吧, 奶奶叫我蓮兒, 你也叫我蓮兒好了。”
這讓新傑感到有一點點意外, 顯然她接受他的親近。
“你趕了一天的路了, 又陪我們這麼晚, 早點休息吧。 明天見。”
“好, 明天見。”
她突然回過頭來:“你不想問問我本來叫什麼?”
“姑娘沒有說, 我也不敢問。 ”
“哈哈哈, 那你就不問吧。”蓮兒頭也不回, 笑嘻嘻地走了。他目送着她輕盈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她彷彿知道他會站在那裡看她, 走到門口, 她又笑嘻嘻地轉過頭來向他搖搖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