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家兄弟今日來南莊,並不是單純給陳二道喜。
老大賀提得知了一件事,和陳氏將來的聲譽有關,他想私下裡告訴陳二,賣個人情給陳二;而他弟弟賀振,因爲許久不曾見客,也想到親戚家的莊子上散心。
賀提還沒有機會單獨和陳二說話。
而他弟弟,和陳七、陳央及兄弟倆倒說得熱乎。
最後,他們三個居然起身,要出去走走。
“早些回來,一會兒要開席。”賀提叮囑弟弟。
陳二也吩咐陳七:“別搗亂,聽到不曾?”
陳七是最聽陳二的話。
“知道了二哥。”陳七回道。
表兄弟三人出去後,賀提見陳二的貴客沈長玉也出去走走了,陳二正好得空,他就給陳二使眼色,低聲道:“二哥,借一步說話。”
賀提今年二十五歲,長得虎背熊腰,外人可能以爲他是個莽夫。殊不知,他只是天生長得這樣,爲人一點也不莽撞。他十四歲就幫着三姑夫做生意,比起弟弟賀振的荒唐,賀提可是賀家興家之子,聰明能幹。
因爲混生意場,賀提精明百倍。所以,賀提說借一步說話,自然是有比較隱晦的事要告訴陳二,而不是故弄玄虛。
陳二當即就起身,帶着賀提往後面的小廂房。
正院後面,有間小廂房,是宴請時,供賓客歇腳用的。怕賓客喝醉了,或者不舒服等。院子裡種了兩棵梨樹,年歲依舊,虯枝如蓋,翠葉蔥蔥,只是已經不結果子了。
陳二帶着賀提到了小廂房,開門見山問他:“表弟有何話要告訴哥哥?”
賀提卻警惕看了眼外面。
四下裡靜悄悄的,遠遠還能聽到正院的鼓樂聲,庭院唯有乳燕蹁躚,落在梨樹梢頭,流連呢喃。
“......是關於沈家的。”賀提悄聲道。
然後,他俯身,在陳二耳邊,說了半晌。
陳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等賀提說話,陳二眼眸溫和盡斂,寒光如冰。他袖底的手緊緊攥了起來,努力讓心緒平復幾分。
沈家,就是那個“一門兩進士、合族三舉人”的南橋巷沈家。
今日的貴客沈長玉,就是沈氏子弟。
“......消息確實麼?”片刻後,陳二聲音平穩問賀提,他幽深眸子鋒利收斂,似古譚無波,平靜卻寒涼。
“不敢說十分把握,也有六七分了。”賀提道,“雖說是五舅舅屋裡的事,若是鬧出來,整個陳氏也有受人指點,二哥還是要早做打算。”
“我自有分寸。”陳二冷聲道,“多謝表弟告知。只是,不知這件事還有幾人知曉?”
“......就我和周掌櫃。沈氏針線房一年四季的布料,都是咱們鋪子裡挑了上好的送去。不是我親自送,就是周掌櫃送。這事,是沈家針線房裡的管事,告訴周掌櫃的。周掌櫃是我們家的老人,我和我父親都很信任他,他懂得輕重。
他知曉此事後,立馬告訴我了,讓我私下裡和二哥說一說。到底還是要查證一番,免得起了誤會。”賀提道。
陳二一顆心稍安。
“......這事,也勞煩表弟保守秘密。”陳二道,“我自當謝你!”
“二哥言重!”賀提道,“咱們陳賀兩家是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豈會亂說話,壞了陳家的聲望?二哥無需擔心我。別說我,就是周掌櫃,我也敢下保,他絕不會外說。”
陳二頷首,給賀提深深作了一揖:“多謝表弟。”
“二哥,這是應當的,應當的!”賀提忙扶起陳二,轉身也給陳二作揖回禮。
兩人客氣一番,小廂房裡重新歸於沉寂。
很安靜,院子裡靜謐得陰森。
陳二立在軒窗前,久久沒動。他靜靜看着院子裡,在沉思什麼,眼眸如刀刃鋒利。
檐外,一隻灰雀輕掠而過,引得虯枝樹葉簌簌,掀起了陽光金色的紋路,陳二的眼睛裡,也起了點滴漣漪。
陳二終於回身,笑着對賀提道:“走吧,快要開席,叫客人等咱們,倒是咱們失禮。”他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淡然溫和,目光幽靜自信,絲毫沒有剛剛的陰鷙狠戾。
賀提心裡一緊。他有點害怕這樣的陳二。
“是。”賀提笑着應道,轉身要替陳二開門。
外面,卻傳來腳步聲。接着,就有人敲小院門。
陳二從小廂房出來,親自去打開反鎖的院門。
來的,是五房的長子陳瓏,排行第八的堂弟。
因爲陳二和賀提剛纔提到了沈家和陳氏五房,倏然見五房的陳瓏,陳二神態有點控制不住,陰森頓現,看着陳八。
陳八被二哥這樣嚇了一跳,到了嘴邊的話也嚇得嚥了下去,怔忪一瞬,不知該說什麼。
“什麼事?”陳二的情緒一閃而過,聲音低沉溫柔問陳八。
陳八回神,怯怯後退兩步,才說:“......我是來找大表兄的。”
賀提就上前幾步,笑着問他:“何事,八弟?你方纔不是跟着末人和央及,怎麼自己跑過來,末人他們呢?”
他往陳八身後望了望。
賀提有點擔心,是不是自己的弟弟賀振和陳末人鬧了矛盾?那個陳末人,是個混沌不知道理的傢伙,最是頑劣,他纔不管誰能惹、誰不能惹。
要是他們鬧起來,虛弱的賀振肯定要吃虧的。
賀提不由在心裡暗急。
“七哥和央及哥哥帶着二表哥,去了循水亭。央及哥哥說,他讀了幾本醫術,會治病,他要給二表哥治病,讓我特意來告訴大表兄。大表兄心裡有數,若是治好了,別忘了診金萬兩。”陳八道。
說罷,他自己又不着痕跡後退半步。
他來傳這麼不靠譜的話,捱罵是免不了的。
果然,聽了這話,陳二和賀提臉色皆變。
“去循水亭做什麼?”陳二低喝,“那裡溼氣重......”
這話一說,賀提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賀提扭頭問陳二:“二哥,七彎巷的那個央及,他會醫術嗎?”
陳二苦笑了下。
賀提就知道,陳二的答應是“不會”。賀提再也不顧了,快步往循水亭方向跑去。
自從兩年前陳璋進京趕考然後失蹤,七彎巷日子就越發拮据。陳央及唸了點醫書,聽聞賀家放言誰治好了賀振就酬謝萬兩白銀,心裡起了主意,想賺那個錢,賀提能理解。
但是,也不能拿賀振的命開頑笑啊、!
賀振的身體已經虛弱至極,只要稍有不慎,就會要了命。
賀振是賀提唯一的兄弟,賀提比父母還要關心賀振。聽到如此胡鬧,他又氣又急。若是賀振有個三長兩短,殺了陳央及也無濟於事!
陳央及的命,也換不回賀振的命!
賀提疾步快奔,往循水亭而去。
陳二在身後罵了陳八幾句:“末人胡鬧,你也跟着胡鬧?醫者掌生死,那是隨便玩的?若是水曲有事,你們可怎麼辦?”
陳八哭喪着臉:“這是七哥和央及哥哥的主意,我原是不肯的......”
“你還犟嘴!”陳二呵斥,“回頭再收拾你!”
說罷,他也快步跟上賀提,往循水湖而去。
“治病是假的。末人看水曲那麼怕冷,想把他弄得湖裡去,捉弄捉弄他,怕是真的。”陳二心裡暗暗嘆氣。他是最瞭解自己那個庶弟的,平日裡想方設法整兄弟們,以此取樂,不知輕重。
陳末人看賀振那樣怕冷,把他推到湖水裡,賀振肯定更加怕冷掙扎。陳末人就喜歡用這種殘暴的方式來玩鬧。
賀振病成那樣,今天會不會有去無回?
陳二也頭疼。
若是在南莊出了事,責任都在陳二身上。他辦個宴請,反而惹了事,這是他能力不足,祖父知曉要失望了。
想到這裡,陳二心裡添了殺意。
陳末人,這次真的犯忌諱了,陳二要好好教訓他。
他快跑着追上了賀提,表兄弟倆都是一臉陰霾,又擔心又生氣。
陳二和賀提趕到的時候,循水亭有好幾個身影。
沈長玉和胡宸也在。
他們正幫忙,將暈迷過去的賀振從小船上擡下來。
賀振臉白如紙,全身上下溼透,暈死過去。
賀提腦袋嗡了下,腿不由發軟。饒是天氣晴朗溫暖,賀提仍感覺背後陣陣陰寒。蒼白的賀振躺在地上,緊闔眼眸,暈死了過去。
“他還能不能醒來?”
每次弟弟發病,嚴重的時候,也是這樣危急,賀提就會在心裡這樣反問。那時候,賀提心裡最擔心的,莫過於他還能不能醒來。
“表弟。”陳二在耳邊說話。
賀提猛然驚醒般,發現自己駐足原地須臾,不敢往前一步。他回神,快步衝到了賀振面前,將他抱起,大呼:“二弟,二弟!”
賀振全身冰涼,軟軟躺在兄長臂彎裡,似斷了最後一口陽氣,暈迷不醒。
“二弟......”賀提既擔心害怕,又震怒,瞬間眼眸通紅。
他輕輕將賀振交給陳二,猛然回身,擡腳就往陳璟身上踢。
賀提沒有習武。他長得高大粗壯,外人以爲他是個武夫,其實他並不會拳腳功夫。他是怒極,心裡那口氣,怎麼也忍不了,想把陳璟提到湖裡,然後嗆死他!
他腳風雖強勁,卻不速捷,也不犀利。
陳璟累得胳膊和腰都痠痛,可是賀提踢過來,他仍是輕輕一繞,就繞了過去。
他這麼一繞,徹底激怒了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