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的宴席結束之後,陳璟被一位姓江的戶部郎中纏上了。
江大人五十六歲,但是臉皮真厚,非要和陳璟稱兄道弟,熱情極了,冬天的寒冰都能被江大人的熱情融化。
陳璟倒也不是拿他沒辦法,而是讓着他。
他之所以讓着江大人,只因江大人的面容,有四五分像陳璟前世的恩師。
陳璟出身中醫世家,爲了追求醫術上的造詣,他又拜了兩位名醫師傅。他的第二位師傅也是姓江,他不僅僅教過陳璟醫術,還教過陳璟武術。
陳璟穿越之後,從未碰到和前世相似的人。偶然碰到了,心裡很是稀罕。他知道江大人來意不單純,是爲了攀交楊之舟,但是他裝作不懂。
他心裡對這位江大人,存了一兩分的善意。
一來二去,他們竟混熟了。
有次江大人和陳璟喝酒,喝得九分醉了,嘆氣着對陳璟說:“我倒黴就倒黴在這個姓上!要不是武寧侯,我豈能淪落到這個境地?”
陳璟聽不懂。
“哦,這是爲什麼?”陳璟以茶代酒,吃着菜,慢悠悠不經意問道。
陳璟不太關心政事,不清楚誰是武寧侯。他仔細看《 着江大人,希望江大人能說個明白。
他醒着,江大人醉着。
江大人還有一份清醒,猛然回味過來,覺得不能講,傻笑着閉了嘴:“不可說,不可說!”然後又問陳璟。“你怎麼不喝酒?”
“我不會喝。”陳璟說。
“我家養的猴子都會喝。”江大人鄙視陳璟。
陳璟:
十月下旬,京裡下了第一場雪。皓雪盈盈。屋脊、樹梢處處都是白皚皚的,似攏了層雪紗。
齊王夏須林來找陳璟去打圍。
“下雪天打圍最好玩了。”齊王對陳璟說。“順其也去了,讓我來請你,快走快走!”
陳璟怕冷,不想去,縮着肩膀說:“天寒地凍的”
“一大老爺們,嬌氣成這樣,還怕冷!再不走我拿馬鞭子揍你!”齊王右手的手裡的馬鞭子摔在左手的皮手套上,嘩啦啦作響,威脅陳璟。
陳璟和齊王混熟了。發現齊王也不是謙謙君子,該罵就罵,說動手就動手,一點也不客氣,和邕寧伯世子一個德行。
只是齊王不那麼自然熟,你得跟他混久了,才知道他和邕寧伯世子爲什麼那麼要好。初相識的時候,陳璟也覺得齊王和邕寧伯世子一靜一動,怎麼能成爲摯友?
他也差點被齊王僞裝的謙和給騙了。
“行行行。”陳璟磨嘴皮磨不過齊王。又不想和他動手,只得回屋更衣,自己也穿了厚實的騎馬裝,帶着皮手套。拿了自己的弓箭出來。
他們先乘坐馬車去圍場。
馬車裡全部用油布圍了起來,密不透風,暖融融的。齊王怕車裡味道不好聞。還專門點了香。
男人身上的氣味,加上香味。有又暖爐將這些氣味攪拌混合,何等詭異難聞可想而知。刺得陳璟眼睛疼,齊王卻絲毫不覺得。
陳璟就差窒息而亡。他吸了一口氣就不肯吐,拒絕再吸第二口。
“你最近跟江錦榮走得很近?”車上,齊王和陳璟閒聊。
“你認識江大人?”
“嗯,認識。”齊王口吻沒有嘲諷,認真回答陳璟。
陳璟有點吃驚。
齊王是皇孫,又是高官,他認識的朋友多半是邕寧伯世子之流,全是出身貴胄,而且官位不低的。那些寒門官員,他都不屑來往。
這並非勢利,而是叫圈子。
江錦榮不過是戶部五品官。五品官在陳璟看來不低,但是在京師真和芝麻官不相上下,齊王不會將其放在眼裡的。
齊王能認識江大人,陳璟不明就裡。
“他們家是挺倒黴的。”齊王感嘆說。
這個,倒叫陳璟驚訝。
陳璟以爲江大人就是一個市儈的半老頭子,他平時的欲言又止,不過是裝腔作勢。陳璟不怎麼反感,卻也不在意。
如今聽齊王這麼說,江大人還的確另有隱情。
“他怎麼了?”陳璟追問。
“他們江家,曾經也是貴胄,和我爹爹還有點來往,他父親是建昭伯江霆。”齊王說。
陳璟更是訝然。
陳璟和江大人混了短短半個月,發現江大人實在沒有半點貴胄氣息,和那些寒門官員一樣,過得緊巴巴的,低聲下氣奉承貴胄。
唯有喝醉了,嘴上沒把門,常訴說委屈。說了一半,又戛然而止。
現在聽說他是個伯爺的兒子,陳璟心裡不免納罕。
“都快十四年了。”齊王開了話頭,就不會藏掖,故而一股腦告訴陳璟。
當年,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先皇龍體欠安,讓他輔佐朝政。
正巧那年,出了件大事:武寧侯江雋謀反。
太子查來查去,查明情況屬實。太子的第一個案子,自然要服衆,於是重罰,誅武寧侯三族,京裡和武寧侯有關係的門第,全部被牽連。
比如建昭伯江霆,就是江大人的父親,和武寧侯沒有任何關係,僅僅是姓氏一樣,追其根源,八輩子都沒有半點血緣,但是被奪爵。
這奪爵奪得無緣無故!
但是,太子的第一個案子,誰敢不服,誰敢有異議?
以後還要不要做官了?
哪怕得罪老皇帝,也不敢得罪太子啊。
“武寧侯有沒有謀反,其實根本沒有鐵證。”齊王低聲告訴陳璟,“武寧侯府原本就有幾分冤枉,親戚們更冤枉。最最冤枉的。還是建昭伯府。不過是一個姓氏而已,居然被奪爵。
江錦榮在戶部多年。沒有丟官罷職,是他足夠機靈聰慧。說起來。他們家的確是倒黴透了。所以說央及,你別和他混得太近,他們家的冤案,還存着呢。你混得近了,把你牽扯進去。”
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太子也成了皇帝。連齊王都知道,當年那個案子,太子心急想要表現,所以很急迫斷案。也格外狠辣的處罰。
至今還是一筆糊塗賬。
這裡頭的冤情太多了。
建昭伯府只是被奪爵,沒有死人,總體說來他們的冤情還不是最深的。
哪怕武寧侯府是被冤枉的,皇帝豈會自己承認自己的過錯?
所以,冤案是沒有翻身的可能了。
“哦,還有這些往事。”陳璟嘆了口氣。
他們冒雪去打圍,到了圍場的時候,雪並未停止。偌大的圍場,到處白茫茫的。一望無垠。
齊王他們打獵,其實不過是打一些平日裡豢養的野獸。那些野獸,經過了多年的豢養,野性是有限的。打起來特別容易。
陳璟不擅長弓箭,但是馬術很好。
如此,他也打了幾隻野山雞和野兔。
今天放的野獸。最兇猛的不過是兩隻野豬,全部被邕寧伯世子獵到了。
邕寧伯世子非常高興。拿着野味去青樓喝酒。
陳璟自然是跑不了的。
他們打圍有七八個人,但是吃飯只有齊王、邕寧伯世子和陳璟三個人。
因爲陳璟不喝酒。又不是貴胄身份,齊王和邕寧伯世子那幫朋友,個個憋着壞水,肯定要鬧騰陳璟。他們怕陳璟不舒服,索性丟開了那些朋友。
那些朋友心裡憋屈死了,不知道陳璟到底是何方神聖。
野豬肉燒好了,用個小暖爐子煨着,熱氣騰騰的端了上來。
陳璟手腳全身冰涼的,於是他守着那鍋子野豬肉,吃得頭也不擡,跟豬吃食一樣。
“那沒出息樣!”邕寧伯世子教訓陳璟,“沒吃過肉似的,頭都掉鍋裡去了,你慢點吧。”
“你別吵!”齊王回罵邕寧伯世子,“又沒吃你那份,你多這個嘴做什麼?讓他吃,可憐見的,他臉都凍變色了,一點用也沒有。”
陳璟哭笑不得。
這兩貨一個德行,嘴裡沒一句好話。
他埋頭吃了半天,才感覺身上暖和了。
三個人插科打諢,美美的吃了一頓,齊王和邕寧伯世子留宿青樓,陳璟冒寒回了家。他的家就在青樓隔壁的坊裡,非常近。
第二天,江大人送了好多野味給陳璟。
“下雪了,莊子上送過來的野味,可以煮鍋子吃。”江大人笑着告訴陳璟。
陳璟對他越發警惕了。
不會是想讓自己幫他伸冤吧?
陳璟做不到啊。
隔天,陳璟也給江大人回禮,不想太佔他便宜,然後他剛剛進衚衕,似乎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從衚衕口離開。
“姜重檐,姜嫵?”陳璟想了下,就知道那兩個身影是誰。
是他們曾經的鄰居,在望縣的姜重檐兄妹倆。
他們一點也沒變,姜嫵也沒有長高,雖然穿着風氅,看得出一模一樣。
“他們倆跑到京城做什麼?”陳璟感嘆世界真小,到哪裡都能遇到這對兄妹。
“姜江”陳璟默默唸叨了幾遍,覺得不可思議。
陳璟從江大人家裡回來,又想了良久。
翌日,終於放晴了,屋檐下掛着冰墜子,直直垂下來,似水晶的簾幕。朝陽將燦紅的霞光投入屋檐下,冰墜子反襯着日光,五光十色。
陳璟帶着惜文在院子裡跑步。
等他們跑步,用早膳的時候,二門上的丫鬟進來告訴陳璟:“門口來了兩個人,一位公子,一位姑娘,說他們是老爺的舊識。”
“請進來吧。”陳璟道。
不用猜,肯定是姜重檐和姜嫵來了。
陳璟大概有譜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心裡沒有半點波瀾。
“誰啊?”惜文卻是好奇,詢問陳璟。
陳璟尚未回答,姜嫵和姜重檐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