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玉已經來了多時。
大嫂和李八郎陪着坐。
陳璟回來,衣衫有點溼了,進屋換了身衣裳,纔出來說話。
“......上次的宴請,央及兄弟沒賞臉,只怕是家裡下人請不動。後天,是我賤降的日子,還請央及兄弟和李家兄弟賞臉,去吃碗長壽麪。”沈長玉笑着,拿出了兩張請帖。
大紅色燙金請柬,和婉娘那個一樣。
原本並不單單是詩會,還是沈長玉的生日。他估計是打聽了陳璟家裡有李八郎,所以拿了兩張請柬來。
沈長玉生日的宴會,又是親自來請,一般人都不好拒絕。
陳璟頓了頓,看了眼他大嫂和李八郎,笑道:“大嫂,八哥,你們移步,我同沈官人說幾句私話......”
大嫂起身告辭,回了裡屋。
李八郎也出去了。
中堂只剩下陳璟和沈長玉的時候,陳璟把請柬推回了沈長玉那邊,道:“長玉兄,原也該去恭賀您的生辰。只是,您和您的朋友們,着實高雅,我合不上去的。
您找了我一個月,肯定有事。這樣繞來繞去的,我心裡沒底,您也未必覺得有趣。若是不肯實言相告,咱們還是不必來往了。您的宴會,我不敢高攀。”
沈長玉微訝。
他沒想到陳璟這麼直接。
交朋友,自然要推心置腹。陳璟這種態度,沒有半分敷衍和巴結,反而讓沈長玉覺得很好。
他心裡微動,話幾乎要脫口而出。而後,他又覺得現在還不是時機,猶豫了下。
見他這樣,陳璟眉頭微蹙,站起身,要送客的樣子。
看這模樣,陳璟是真的煩了。
“央及,我癡長你幾歲,倚老賣老,算是你的兄長,往後我就直呼你的表字了。”沈長玉擡眸,看了眼陳璟,“央及,坐下說話。”
他這是打算說實話了。
陳璟笑了笑,坐了下來。他重新坐下,沈長玉卻沒有先開口。
沈長玉的手擱在茶几上,輕輕敲動着,表情凝結,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若是有人要治病,只管告訴我。”陳璟主動打破沉默,“我不是個多嘴多舌的人。”
沈長玉又是一訝。
陳璟的話,正中他的心思。他就是怕陳璟泄露秘密。
“央及,你給賀家二官人治病,我是親眼所見,心裡震服;而後,又打聽到你治好過惜文姑娘和你三叔。愚兄問一句,惜文和你三叔的病,真的是你治好的,不是外人虛傳的吧?”沈長玉最終開口。
陳璟點點頭:“是真的,並非誤傳。”
其實,三叔和惜文的病案,並沒有傳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這件事,也不算可以隱瞞。
沈長玉既然對陳璟的醫術好奇,有人派人去打聽,必然會知曉。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央及醫術高超。”沈長玉用種肯定的語氣說道。
他雖然這樣說話,仍是有幾分不確定。
“嗯,我的醫術高超。”陳璟笑,肯定道,“現在,肯說到底什麼事了吧?”
沈長玉慢慢透出一口氣。
他瞧了瞧外面,暴雨已經停歇,驕陽從雲層裡探出了頭。重重疊疊的樹葉上懸掛着晶瑩水珠,泥土的氣息清雅。
“央及,你可願隨我出城一趟?有點路程,可能要耽誤你一兩日。”沈長玉道。
病家不在望縣?
“可以的。”陳璟答應。
他去裡屋,找了他大嫂,把沈長玉的話,告訴了他大嫂。
大嫂有點擔心,問:“去哪裡?”
“不知道。他說耽誤一兩日,估計明天才能回來。”陳璟笑道,“您還怕他害我嗎?”
大嫂仍是不放心,親自出來,和沈長玉說話,問他到底請陳璟什麼事。
沈長玉又用話支吾。
“您安心,我們不去遠的地方。”沈長玉跟李氏保證。
李氏將信將疑的。
陳璟和沈長玉告辭。
沈家的馬車停在七彎巷門口。
兩人上了車,馬車骨碌碌往外而去。
“......孫家莊,是我們家的莊子。”路上,沈長玉把他們要去的地方,告訴了陳璟,“今天下雨,官道也不好走,只怕要兩個時辰。那邊有十來個下人,房舍都是現成的,今晚回不來,咱們就住在莊子上,有人服侍。”
陳璟點點頭。
原來把病家放在莊子上靜養。
“是誰生病?”陳璟又問。
“十三娘。”沈長玉嘆了口氣,目光裡難掩悲痛,“十三娘是我妹妹......”
於是一路上,他仔細和陳璟說了他的家庭關係。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十三娘還不滿週歲。我、六郎和十三娘是一母同胞的,我比他們大,他們都敬重我。過了三年,繼母進門,十三娘不喜歡她,就和我特別親近。
我和六郎只有那麼個同胞妹妹,都很疼她。她很懂事,也機靈,在家裡長輩姊妹間應對得體。我在外唸書,一點也不操心她。我原打算今年初進京,參加明年的春闈,卻不成想,十三娘卻生病了。”沈長玉道。
“什麼病?”陳璟問。
“一開始,也不知道有病。她好好的,突然月汛不行。她的乳孃告訴了我繼母。我繼母怕擔事,告訴了我大伯母,大伯母請了大夫。”沈長玉回答。
每個家族,都有個主持中饋的大太太,等於是內宅的主人,和外宅的家主是一個意思。
月汛,就是月經。
未嫁的姑娘,突然停了月經,不算是小事。萬一是有了身孕,整個家族跟着丟臉,當家做主的太太必須要早做準備。
“......大夫說,是有孕。”沈長玉面帶哀痛,“十三娘又哭又鬧,說她是處子之身,沒有同任何人私通,不可能有孕。這件事,大伯母壓了下來,沒有鬧大。六郎告知了我,我立馬回了家。”
“然後呢?”陳璟又問。
他終於明白爲何沈長玉這麼慎重了。
待嫁女兒家的清譽,就是她的生命。哪怕不是真的懷孕,只要傳出閒話,吐沫星子都足夠淹沒她的。
這種事,不可能對外人說。
陳璟聽到這裡,就能體諒沈長玉這麼遮遮掩掩了。
他現在肯告訴陳璟,也是挺冒險的。
“望縣只有這麼大,一不小心就會走漏風聲,十三孃的閨譽就毀了。我從明州帶了大夫回來,給她治病。大夫說,是有孕。”沈長玉濃眉緊緊擰在一起。
陳璟沉默聽着。
“兩位大夫都說有孕,十三娘又月汛不行。她大聲呼冤,家裡大人已經不信了。是我替她撐腰,頂着這件事。你也知曉,我是個舉人,家裡上下都給我體面的。”沈長玉繼續道。
這個,陳璟是很理解的。
他哥哥也是舉人。
舉人,將來就有可能中進士,有可能做官,是一個家族的希望。
沈氏自然不會爲了一個女子去得罪沈長玉。
“......我原是打算正月過了就上京的,結果耽誤下來,老師同窗朋友都問緣故,我儘量遮掩。後來不知從哪裡傳出,說我要給十三娘說親,要爲十三娘挑個極其如意的郎君,纔沒有上京。
這種傳言,倒也可信,我就沒解釋。你們家的四房,也派人和我們說,想和十三娘結親。我拒絕了,他們還是請我做客。我看着陳瑛的面子,去過一次,只是想告訴衆人,我是誠心替十三娘挑婿的。
可是前不久,我聽說陳家四房已經再和宋家說親,和我們結親的話沒了後續。事情只怕已經有人知曉了眉目......”
這個,陳璟不知道。
他和旌忠巷不熟。
不過,陳瑛在南莊宴請那次,賀提去了,和陳瑛說了些私密話。當時,大嫂的確聽說過,四房的陳瓏要和沈家結親,後來就沒了下文。
賀提是做生意的,他的消息比較靈通。
他知曉了,告訴陳瑛。
陳瑛是未來的家主,怕娶個不乾淨的女子進門,給陳氏添黴運,不知不覺打消和沈氏結親的念頭,替陳瓏另外謀取良緣,也是正常的。
“哦。”陳璟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所以,我把十三娘送到了莊子上。大夫都是從其他地方請,沒有請望縣的,儘量保密。連我們沈氏,也沒幾個人知道。我第一個告訴了你。”沈長玉道,“你是可靠的吧?”
陳璟笑了笑,道:“長玉兄,問這種話是沒有意義的。秘密是你主動告訴我的,承擔風險的只有你一個人。我保密,是我的良心,不是我的義務。但是你放心,我是有良心的。
未嫁有孕這種事,哪怕是假的,只要傳出去,姑娘家清譽全毀了。人言可畏,我知道的。你們家是望縣第一門第,無中生有潑髒水都是常事,何況有點風聲?這種事發現在你們家,就更加不能泄露半分。”
沈長玉欣慰笑了笑。
“令妹到底什麼病?”陳璟把話題拉回來,問道。
“她月汛不行三個月後,小腹慢慢隆起......”沈長玉聲音裡,有點底氣不足,“我前後請了八位大夫,只有一位說,是有蠱蟲。但是他也沒治好。其他都說是身孕。
十三娘一直哭,瘦得皮包骨頭,說她絕對不是身孕。我不太懂,但是她月汛不行,又那麼大的肚子,說不是懷孕,鬼也不信......”
“你信嗎?”陳璟反問。
“我只有她一個親妹妹,我必須信。”沈長玉慢慢闔眼,把情緒深斂,半晌才道,“所以我請你。假如你也說,她是身孕,我對她就算仁至義盡了。以後怎麼辦,再做打算。”
他自己也不確定。
當所有大夫都說是身孕,而又有懷孕的跡象,停經、小腹隆起。這種情況下,沈長玉還堅持相信妹妹,他們兄妹感情真的很好。
萬一真是懷孕呢?
未嫁私通這種事,女孩子是不會承認的。
陳璟覺得,沈長玉繞彎子不肯實話相告,真的一點也不過分。
反而他現在這麼直言告訴陳璟,有點輕率了。
假如真的是有孕,陳璟就要替沈家背個大秘密啊。
“唉。”陳璟默默嘆了口氣,“治個病而已,卻要背這樣的風險,值得不值得啊?若真是身孕,就被那位十三姑娘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