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吃了兩個時辰。
言語投機,越聊話題越深。
楊之舟是曾經做過高官,半輩子兢兢業業,小心謹慎,說話都留意三分,對其他人,哪怕是至親的兒子們,也不敢徹底坦露心聲。
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但是和陳璟說話,哪怕他話裡所有保留,陳璟也聽得出來,立馬會意,不追問。
在望縣玉苑河邊相遇時,就知道和陳璟脾氣相投。如今,瞭解越多,越發現彼此的性格相似。
他甚至把他在京裡的家庭告訴陳璟:“......這次南下歸桑梓,是散散心。老妻和孩子們都在京裡,明年秋上要動身回去。”
他還說,他有四個兒子。長子今年二十三歲,官不大,名堂卻不小。最小的那個,是愛妾所生,才十二歲。
陳璟心想:“官不大、名堂不少,應該是皇帝跟前的紅人吧,是皇帝兒時伴讀之類的嗎?”
他這樣猜測,也沒有深問,只是道:“沒想到,令郎才二十多歲。”
這個年代的男子,有的十六七歲就成親。
楊之舟都五十六了,他的嫡長子才二十三,成親生子有點晚。
“當年考進士,就考了四次,十幾年的光陰!那時候年輕氣盛,哪裡肯娶寒門小戶女?定要個大家閨秀。直到考上了進士,考中了知府,纔去提親娶妻。”楊之舟笑道。
陳璟知道進士難考。
考了十幾年,能考上,已經是祖宗保佑,沒有讓那十幾年的時間白費。中了進士,想要做官,還要再考。整個過程,楊之舟輕描淡寫,陳璟卻是知曉艱難萬分的。
楊之舟算運氣好,耗費了幾十年讀書,最後總算功成名就。多少學子,蹉跎半生,到老連個童生都考不中!
這個年代,每一科取士非常少,這就註定了絕大部分學子空負治國藝,難賣帝王家。陳璟微微膽寒。
與其也去念書考學,還不如好好行醫來得實際。
現在兩浙路做好郎中,打下“神醫”的名頭,名滿天下。將來若是有機緣去京城,恰巧碰到宮裡皇帝或者皇后,也或者皇子公主們誰生個怪病,自己治好了,討個爵位,做個富貴閒人,也算人生圓滿。
陳璟覺得,他現在再去念書,考中進士的概率,比他正好碰到皇帝家有人生病的概率低。
每個人都會生病,卻不是每個人都能考中進士。
陳家的祖墳冒青煙,讓他哥哥中了舉人,估計是不會再冒第二次青煙了。
“你搖頭做什麼?”楊之舟見陳璟沉思半晌,然後一個勁的晃腦,不由好笑。
陳璟笑了笑:“我聽到您說考了十幾年的進士,心裡覺得考學真難。”
“哪條路不難走?”楊之舟感嘆,“怎麼,你也想去考一考?”
“沒這個想法啊。”陳璟道。
哪怕是自己的兒子,楊之舟也很少強迫他們去做什麼,更何況只是認識的朋友?陳璟說他不願意考學,楊之舟絲毫沒有勸說的打算。
人,總是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孜孜以求。所以要求兒孫去考學、做官的,往往都是那些自己沒有考上、自己沒有做官的長輩。
像楊之舟,他是從考學出身的,也做到了自己想要的官位,算是成功了。回過頭再來看,他不覺得那有什麼,更不會勸晚輩把考學作爲畢生所求。
名利都是給別人看的,只有自己知道值得不值得。
像陳璟,一身醫術,能起死回生,不管走到哪裡,都有口飯吃。
平平淡淡的,未必不好。
如果再來一次,楊之舟倒願意這樣。閱盡繁華,心態也會變得淡漠無求。
一頓飯,楊之舟一個人喝了一罈酒。
喝完了,他臉不紅、腳步穩健,絲毫不露醉態。
陳璟不由豎起了大拇指:“老當益壯,酒量真好!”
“老老老,總說老!”楊之舟其實有了醉意,說話也不那麼顧忌,對陳璟總把他當成老人分外不滿,“就你這種混賬小子,我一手能撂倒十個!”
沒人喜歡年輕後輩總說自己老。
“哦,厲害。”陳璟說。
楊之舟這才滿意。
陳璟把他送到院門口。
等他折身回來,小廝們已經開始收拾碗筷。
陳璟盥沐之後,自顧睡下了。因爲下過雨,這天的夜晚分外涼爽,陳璟睡得格外踏實。可能是即將要回家了,他心情也好。
楊之舟卻睡不踏實。
因爲喝了酒,有點燒心。而且他那兩臂隱隱作痛的毛病,緩了半個月多,現在又開始復發了。
這種作痛,不強烈,若是有什麼大事分散心神,都注意不到。
“明日,還是找央及看看吧。”楊之舟原本是對這個挺忌諱的。他年輕的時候,受過一次傷,總不願提及。他怕這兩臂作痛,是當年那次受傷導致的。醫者問緣故,必須實言相告。
那還是算了。
楊之舟寧願疼着,也不願多提往事。
陳璟第一次說的時候,楊之舟並不知道他真的有這麼厲害的醫術,也未曾放在哪心上。
如今,他知道陳璟醫術好,而且不會多問,纔有了讓陳璟看看胳膊的念頭。
到了後半夜,楊之舟迷迷糊糊睡着了。
兩臂的輕微疼痛,也消失了。
這幾天,楊之舟還有正事。反正他也要回望縣,到時候跟陳璟一起走,回到望縣再慢慢治不遲。
楊之舟把楊岱舟的嫡長子楊昀叫到跟前,吩咐他:“你父親生病的時候,哪些官員送了拜帖問候?”
楊昀沒想到叔父會問這個,愣了愣,道:“侄兒不太清楚。叔父說過,不想有人打攪,故而收到的拜帖都在門房管事那邊收着,侄兒都沒見到。”
楊昀其實只比楊之舟小十歲。
楊之舟因爲養尊處優,面紅白皙紅潤,不見老態,看上去和楊昀像是同齡人。
楊之舟二十歲離開明州,往京裡趕考。那時候楊昀才十歲,不太懂事。之後,楊之舟鮮少回明州。等他做官之後,每年派人送錢送物,自己卻是沒空回來。
所以,叔侄倆沒什麼感情。
倒是楊昀一口一個侄兒、叔父,叫得情真意切。
“去拿來看看。”楊之舟道,“不管誰送了拜帖,都一一回復,說後日咱們家設宴,慶賀你父親大安,讓他們都來。”
“是。”楊昀連忙應下,心裡卻是滿腹的疑問。
他知道楊之舟這次回鄉低調。
兩浙路有十六個州,明州只是其中之一。每個州又有許多縣城。州官、縣官,每個州都有十幾人;而兩浙路十六個州,大大小小的官員,足有成百。
雖然有科舉,但是做官的話,很大程度並不是才學,而是出身。
攀關係格外重要。
這成百的官員裡,不乏消息靈通的,知道楊之舟回了明州,紛紛登門拜訪。
楊家一概回絕。
這很反常。楊家這些年憑藉楊之舟的聲望,沒少收兩浙路官員們的財禮,所以他們家格外富庶。
這次卻不見,反正證實了猜測。
又聽聞楊岱舟生病,官員們更有藉口,又拜帖要探病。
楊之舟很生氣,一個也不讓他們進門。
沒想到,楊之舟現在居然主動說,設宴招待他們!
楊之舟的確是告老還鄉了。但是,他在京裡的勢力並不弱,能巴結上他,以後的官途自然更加暢通。
兩浙路這些官員們,削尖了腦袋往楊家來。
楊昀出來,就叫人把他兒子楊少澤喊來,吩咐楊少澤去辦。
“叔祖父真的說,要開宴席招待那些人?”楊昀的兒子楊少澤也驚疑不已,“爹,您沒會錯意思吧?”
“這是你叔祖父的原話。”楊昀道,“既要設宴,酒、肉都少不得。叫莊子上送兩百扇羊肉來,其他的另說。”
楊少澤道是。
他仍是不解,又追問一句:“叔祖父回來的時候,不是說不許告訴任何人嗎,怎麼現在要廣而告之?”
“這我哪裡知曉?”楊昀道,“快去辦事,聒噪什麼!”
楊少澤忙去了門房,從管事那裡,把拜帖都找了來。
足足有五十多張。
兩浙路的官員裡,有骨氣硬的、有財力薄的,都沒有遞拜帖。而遞了拜帖的這些,都是挖空心思想更進一步的,平日裡也沒少搜刮民脂民膏。
楊少澤幫着他父親寫回帖。
楊之舟又叫明風來傳話:“老爺說,就是多謝那些官員們的問候,所以請他們喝酒。寫回帖的時候,明確寫上:不必送禮。若是帶了禮物,是不許進門的。”
楊少澤看了眼他父親。
楊昀也微頓。
“是,讓叔父放心。”楊昀回神,連忙答應。
白貼一頓酒肉?
不知那老爺子是什麼心思啊!
若是要清正廉明,乾脆別招待那些官員。既然招待了,旁人自然猜測會送禮,沒收反而吃虧。
收點小禮,怕什麼?
兩浙路富饒,那些官員可有錢了!
不過,老爺子這麼吩咐了,楊昀也只得照辦,不敢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