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家的下人,去徐氏藥鋪請徐逸,也去了劉家請劉苓生。
兩位郎中都問:“是誰生病?”
“不是生病,是我家三少爺接骨......”邢家的下人如是說。
徐逸和劉苓生心裡,各自有了計較。
下午西街瓊漿坊的打架,很快就傳遍瞭望縣的街頭巷尾。徐逸在街上開藥鋪,人來客往的,消息最靈通。
徐逸早已知曉陳璟把邢文定的胳膊卸了。
肇事者已經被抓到了縣衙。
徐逸曾經和陳璟打過交道,就是給旌忠巷陳三老爺治病那次。
那次,並不愉快。談不上什麼惡感,也沒什麼好感。後來,他虛心向陳璟求教,陳璟也把治病的過程,告訴了徐逸。
因此,徐逸就不和陳璟計較之前的過節。
再後來,就沒有過接觸。
徐逸不清楚陳璟到底有什麼本事。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陳璟卸了邢文定的胳膊。像徐逸,他也清楚骨節所在,這並不意味着他有可能輕鬆卸下人家胳膊。
卸胳膊,需要武力。
“......陳二爺文弱少年,怎麼會卸下邢文定的胳膊?”徐逸對傳言,一直持有懷疑。
他心裡想着,跟着邢家的下人,去了邢府。
徐逸是郎中,病家請他出診,他就要去。
到了邢家,發現另一個郎中劉苓生已經到了。
同行是冤家,徐逸和劉苓生並不和睦。兩人在望縣行醫,有過多次衝突。兩年前,劉苓生開方用藥,結果方子開錯了,他不肯承認,非要推說是藥材有假。
假藥的確很多。
有的藥鋪東家或者坐堂先生眼力不濟,去藥市買回來假藥,也是可能的。炮製藥材的,不乏能力過人者,以假亂真謀取高價。
但是,徐逸不會進假藥。
徐逸和他的坐堂先生周大夫,都是經驗豐富,眼力過人的。他年輕的時候失手過,買回來假藥,最後卻打落牙齒和血吞,自己認虧,絕不將假藥放在櫃上。
開藥鋪做生意,徐逸堅持他最後的醫德。
劉苓生卻不管不顧。他自己開方子出錯,將責任推到藥頭上。病家分不清真藥還是假藥。既然主治的郎中說是假藥,病家自然以爲是假藥,鬧上門來。
當時,鬧了一陣子。徐逸和周先生人品不錯,街坊四鄰都知曉,不少人站出來說話。所以,鬧事不至於毀了徐逸和徐氏藥鋪的名聲。
但是影響也是有的。
那幾個月生意驟減,全靠老本支撐。
徐逸是記恨劉苓生的。
劉苓生沒有學醫的時候,就在鄉間裝赤腳大夫行騙。他這個人,悟性高,醫術也好,就是醫德太過於敗壞。偏偏劉苓生擅長鑽營,人情世故處理得妥善,讓病家忽略他的醫德,很信任他。
“徐兄。”劉苓生看到徐逸,熱情同他打招呼。
當着邢家人的面,徐逸也不好顯得太過於冷漠,堪堪還禮。可想到劉苓生曾經的嘴臉,徐逸心裡總有幾分不快,表情也不太自然。
兩人進了裡臥,給邢文定接骨。
邢文定哭得快要暈死過去。疼了好幾個時辰,他已經微感麻木,精神萎頓,奄奄一息。
大夫來了,下人重新扶起他。
扶起的過程中,胳膊脫臼處又疼起來,他臉色蒼白,哇哇的大叫。
“輕些,蠢材!”邢文定的母親張氏罵小廝。
徐逸和劉苓生都知曉張氏。整個邢家,都是張氏做主。這個女人很兇,一旦不如意,她就要罵人。
她從前就是個潑婦,性格暴烈。
如今走了鴻運,她堂兄成了宰執府大管事,她也因此發達,脾氣更壞。
小廝們戰戰兢兢把邢文定扶起來。
劉苓生搶在徐逸前頭,上前道:“太太,鄙人劉苓生,頭一回到府上行走。我先給令郎摸骨,瞧瞧傷勢,太太以爲何如?”
劉苓生很擅長抓住機會。
有機會鑽營上進,他都會把握。
“聒噪什麼,請你來就是看病的。”張氏語氣不善,倒也沒什麼惡意。
劉苓生道是,上前看邢文定的傷勢。
邢文定的脫臼,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他的十指都僵硬了,兩臂發寒。劉苓生心下明白,若是不能快點接好,往後就要留下病根的。
查看傷勢之後,劉苓生肯定,這是膀骱掉傷。
看這個形勢,應該是下掉。
但是再仔細一摸,劉苓生覺得不對勁。假如只是下掉之傷,肩後不會塌陷,肩骱前也不會有饅型凸起。
這是半里掉。
下掉裡及半里掉,很不好接。
可是在看下去,劉苓生心裡一片冰涼:不止下掉和半里掉,還有肩鎖關節半脫位。假如接好下掉,鎖關節的半脫位就要因挪動導致全脫位。
這怎麼接?
劉苓生行醫半輩子,頭一回見到這麼棘手的脫臼!
若是無意間的傷勢,那麼邢文定官人真夠倒黴的,傷成這樣;若是人爲故意造成的,對方本事驚人啊。
劉苓生今天沒有上街,暫時還沒有聽說陳璟和邢文定打架之事。
他不知道這是陳璟所爲。
“這傷勢,太過於棘手。我若是治好了,小小接骨,不能彰顯我的醫術;若是治不好,就要砸了招牌。看邢官人這傷情,今日出手十有八九就是砸招牌了!”劉苓生在心裡默默唸叨。
想到這裡,再看徐逸,他就有了主意。
他故作輕鬆,對邢家衆人和張氏道:“只是胳膊脫臼,下掉之傷,很好接的,老爺太太都寬心,三官人也寬心......”
邢家衆人皆是面上一喜。
唯有張氏,面色沉靜如水。
張氏最信任的大夫,是倪大夫。倪大夫說這個傷勢難治,張氏知道他不曾診斷錯誤,反而是這位劉苓生,說得輕鬆隨意,未必看得準。
張氏沒說話。
“......那趕緊給三兒接上吧。”邢父聽說兒子傷情無礙,喜上眉梢,催促劉苓生。
劉苓生卻看了眼張氏。
張氏眼眸微冷,轉而看向沉默的徐逸,道:“這位大夫也瞧瞧......”
“是。”徐逸答應着。
他上前,同樣查看傷情。
每個大夫都有自己擅長的、自己薄弱的。對於徐逸而言,外傷素來就是他的薄弱。他也苛刻鑽營,可有種東西叫天賦的東西,他沒有。
故而,他上前摸骨,摸了半天,只看到了下掉之傷。
半里掉和鎖關節半脫位,他隱約覺得不對勁,卻愣是沒看明白。
又有劉苓生前言在先,徐逸想了想,最終道:“確實乃下掉之傷。”
劉苓生聽到這話,心裡大喜。
徐逸診錯了。
不過,轉念又想,這麼難的脫臼,除了他劉苓生如此高超醫術能看出來,其他人不診錯纔怪呢。想到此處,洋洋自得。
今天想立功很難,不擔過錯就很好了。
正巧啊,徐逸診錯了,那麼就讓他出頭,把責任擔過去吧。比起病家的病情,劉苓生更關心他的名聲和未來。
從醫是他謀生的手段,他不會爲了一個病砸了自己的飯碗。
所以,劉苓生不提徐逸的錯,反而推波助瀾,捧殺徐逸:“徐家乃百年世家,徐大夫醫術高超,鄙人半路學藝,比不上的。今日徐大夫在場,鄙人不敢露醜。還請徐大夫接骨......”
劉苓生這人,很機靈,很會說話。
一般人都很喜歡他。
但是張氏從前只請倪大夫,她先入爲主,覺得郎中應該都像倪大夫那樣寡言穩重,纔可靠。
而徐逸,話不多,言辭也穩重,有點像倪大夫的作風,張氏更加信任徐逸。
劉苓生又在那邊擡舉徐逸,張氏就越發偏信徐逸了。
“既然如此,徐大夫,請您爲犬子接骨吧。”張氏道,語氣緩和了很多,也透出幾分客氣。
徐逸看了眼劉苓生。
到了現在,徐逸也感覺不太對。
這不像劉苓生的作風。
既然兩人診斷一樣,劉苓生怎麼會把出風頭的機會主動讓給徐逸呢?徐逸和劉苓生打了多年交道,對他這個人是很清楚的。
只是,邢文定又大聲呼痛,形狀慘烈,容不得徐逸多想。
徐逸最看不得病家受苦。
既然診斷明白,徐逸上前,照了下掉之傷復位的方法,要給邢文定接骨。
接這胳膊脫臼,一個人是不容易接好的,需得找兩個學徒幫忙。
徐逸出診,只帶了一個拎藥箱的學徒。於是,他對劉苓生道:“劉大夫,請您也幫幫忙......”
“我們兩家手法不一,我是不敢偷學徐兄手藝的。”劉苓生冠冕堂皇拒絕了。
徐逸愣了愣。
這話,外行聽了,覺得劉苓生這人厚道。但是醫者都知曉,光看是看不明白的,需得師傅手把手教。
到了這裡,徐逸越發覺得反常。
他心裡,隱隱透出幾分不安。
可是劉苓生不願意幫忙,還說什麼不敢偷師學藝,主動避出去,退到了外間,徐逸也沒法子,只得叫了邢家一個身強體壯的小廝來幫忙。
他只需要有人托住病家即可,不需要動手,小廝可以做。
徐逸讓邢文定坐起來。
他先接左膀。
先用一手與傷肢手掌相合,扣住拇指,緩緩將病家左膀向前下方拉伸,然後交給藥童,讓藥童同樣,緩緩拉伸。徐逸自己,雙手按在肱骨上。感覺到了肱骨頭活動了,徐逸再用拇指,扣住肱骨,奮力向上託舉。
這就完成了下掉接骨。
等徐逸託舉上去的時候,應該是輕微骨頭合上的聲音。
不成想,徐逸卻聽到了一聲脆響,很異常。他腦地倏然一麻。
“啊!”邢文定淒厲的叫聲在耳邊響起。
這一託舉,劇痛難忍,邢文定差點疼得暈死過去。
衆人都看過去。
胳膊沒有好,邢文定的鎖骨處,卻突兀地鼓起了一塊,似骨頭翹起來了。
肩鎖關節全脫位了。
徐逸只感覺一桶冰水,兜頭淋下,從頭頂涼到了腳心。他打了個寒顫:怎麼會這樣?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