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情激昂意猶未盡的幕僚參將們散去,一位老將已經出去了又忽然返回,單膝跪下對李知珉含淚激動道:“王爺!萬不可議和!奇恥大辱啊!”
李知珉只得又起身寬慰了老將軍一番,攜手送了他出門,卻並不回臥室歇息,而是坐回太師椅,盯着面前的堪輿,蹙眉深思,彷彿遇到了什麼難題一樣。
趙樸真侍立一旁,大氣不敢出,屋裡靜悄悄的,一燈如豆,搖搖晃晃,也不知過了許久,他一直沉思着一動不動,也不知是不是要想到天明。
梆梆梆,遠處清脆的打更的聲音傳來,李知珉忽然沉重的嘆了口氣,用手按了按眉心,彷彿終於做了什麼決定,看向趙樸真,沉聲道:“你與宋先生即刻啓程,前往范陽府,儘量說服應節度使,上策是說服其出兵攻打青靈或東雲城,爲朝廷牽制烏索可汗,下策是借兵五萬,聽我調度,條件——異姓王、世襲罔替。”
趙樸真眉頭一動,本朝的異姓王,不是在各代帝王被安上各種罪名被清洗,就是已降爵繼承,子孫十分不成器,連爵位都幾乎守不住,只安排個閒職罷了……世襲罔替的異姓王,那的確是太誘人的條件,然而,什麼人才能給出這樣的許諾?自然是皇帝,而且,必須是真正有實權的天下之主。李知珉如今,連太子都不是——嗯他是當今天子的嫡長子,又怎麼樣?衆所周知今上是傀儡,要在東陽公主、嚴蓀等人的把持下,封出異姓王,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這根本只是一個極大可能不會實現的空頭許諾而已,應家卻要付出的是兵力、糧草的消耗,此消彼長,天下不是隻這一家藩鎮,應家一旦被削弱了,其他家藩鎮必取而代之,還有……若是應家果然真出兵了,那幾乎就是賭秦王能登上皇位了,這一賭注太大,應家父子,會下這樣贏面太小的賭注嗎?
她很懷疑。
“很大可能說服不了。”果然李知珉繼續說話,聲音平淡而冷靜:“除非應家是瘋子。不過至少努力一次,宋霑會去說,你跟着去……”他看了眼趙樸真,趙樸真的心跳瘋狂跳動起來,頭上甚至微微有些眩暈,不知道是害怕聽到那個理由,還是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和恐懼。
李知珉卻繼續道:“你上次有成功說服應無咎的先例,這次你可以考慮再從他這方面勸說一番,嘗試說動他。”
果然如此,趙樸真胸中涌上來一層強烈的情緒,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但卻直接往鼻子和眼睛裡衝去,她想開口說話,說自己不願意色誘,但卻清楚的知道一開口聲音就要出賣自己軟弱的心,嘴脣微微翕動,卻最終只是緊緊咬緊了。
李知珉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說話:“這次並沒有把握,所以你只是盡一盡人事,不需要不擇手段……應家也不是隨便能收買的,不成便和宋先生儘快回來,我們接下來就有苦戰要打……”
接下來趙樸真已經聽不到他說的話,她已經再次被另外一種類似於狂喜和如釋重負的情緒淹沒,心彷彿從高處輕輕落下,心尖都在狂喜中微微顫抖着,她十分喜悅地低聲道:“是。”聲音卻仍然有些顫抖。
李知珉似乎聽出了不對,擡眼看了眼她,卻沒看出什麼來,只是接着又道:“路上不太平,你注意些,我會派親兵護送你們,你不要亂跑,一切聽宋先生指揮。”
趙樸真聽到自己回答:“好的。”
李知珉又沉思了一會兒,才起身回了臥室,這時候東方已有了一線晨曦出現,趙樸真服侍着李知珉躺下,走出房門,才後知後覺感覺到自己背上的絲衣已經盡皆溼透。
猜疑卻再次爬上了自己的心頭,范陽是應家的地頭,她一個弱女子和宋霑一同進去,應無咎如果果然對自己有什麼想法,自己真的能平安離開嗎?
宋霑,是不是隻是一個將自己作爲禮物送去的使者?
宋霑和她登車的時候,倒是一切正常,只是憂心忡忡:“這趟差使不好當啊。”
趙樸真冷靜下來沉思:“先生何不效仿當年縱橫家舌燦蓮花?”
宋霑搖頭:“先秦那會和現在哪裡一樣,合縱連橫,那是各方利益不同,方能圖之,如今秦王,能許下的不過是空頭利益,應欽能從一山匪走到今日,絕非賭徒,而是穩紮穩打,審時度勢極佳之人,這個時候站隊,實屬不智。”
趙樸真道:“那先生這樣這麼善於審時度勢的人,不也站隊了?”
宋霑啞然,過了一會兒才笑:“你這丫頭,倒是一心爲着你家主子。”過了一會兒感嘆道:“人這一輩子,總得冒一次險,你家主子,明明毫無優勢,卻偏願意蚍蜉撼樹,觀其言行,又不是那等無知莽夫……但每一步都如此出人意料,你看他這些天帶兵上陣,那副不要命的狠勁,不過數日便已折服了數位老將的心。”他搖了搖頭,笑道:“簡直是個,冷靜的瘋子。”
可不是個瘋子!趙樸真默然不語,心裡卻也暗自點頭。
宋霑也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卻又道:“等到了地方,我先去拜見應欽,你不必隨行,在外等我消息,若是我遲遲不出又無音信,你立刻走,莫要逗留此處。”
趙樸真吃了一驚:“先生何出此言?”
宋霑嘆了口氣:“當年應欽吞併數山寨,就是宴請匪首,然後一刀斬下幾個悍匪的頭,迅雷不及掩耳將幾個山寨吞併了,然後才投誠的朝廷,此人表面勇悍,實深不可測,外人傳他畏妻如虎,卻未必如是,怕不過是放出來的障眼法而已,如今我代表朝廷大軍前來求援,應欽若是不想理,或是有別的想法,有可能斬了我然後當作我從來沒有來過,我這老頭,求仁得仁,沒了就沒了,何苦折了你在裡頭,你之前勸說應無咎成功,不過是仗着應無咎年輕,敢冒險,應欽可不是那麼容易說動的人,王爺讓你來,我其實是有些不贊同的。”
范陽不過一日一夜的路程,然而卻走得很是艱難,流民四處都是,老弱婦孺皆是瘦骨嶙峋,將死之人被拋棄在路邊,有婦人抱着襁褓追着車問貴人是否買她的孩子爲奴,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行,語聲悽惻,又有成羣結隊的乞丐跟車乞討,遇到他們這般有親兵護着的,則是乞丐,遇到弱者,就搖身一變變成了匪徒——都是爲了生存,但趙樸真卻被宋霑逼着在車裡,不許出去:“丫頭,你沒經過事,救不完的,國破家亡,這便是蟻民的命,上位者一個決定,影響的便是萬民,不能不慎之憫之。”
范陽,宋霑去節度使府之前,只道:“此間兇險,若事不妙,你即走。”
趙樸真心裡一暖,不由爲之前對宋霑的懷疑感到了愧疚,她低聲道:“先生萬事小心。”
然而事情卻並沒有想的這般兇險,趙樸真提心吊膽了一番,宋霑仍然還是按時出了府歸來,身上還帶了些酒氣,想來是得了宴飲,但臉色仍然十分沉重:“果然並不肯就應,只拿如今糧草不足,兵丁徵得不足,屢次上奏朝廷,兵部卻一直剋扣糧餉的事說話,且一直有人陪飲,不多時應欽甚至醉了離席,事不諧矣。”
第二日宋霑仍然上門求見應欽,仍然是宴飲了一日,無功而返。
第三日應欽卻邀了宋霑巡視軍營,一大早便派了人來接他走,看情形仍然不樂觀。
趙樸真卻坐不下去了,她想了想應欽帶了宋霑去巡視軍營,那自然不在府上,莫若趁此機會,求見應無咎,盡力說服一二,計量方定,她便帶了幾個親兵,果然去了節度使府,求見應大公子。
節度使府恢弘氣派,趙樸真立在門口等了半日,門子才懶洋洋地從角門出來回道:“大公子不在,請使君回去。”
趙樸真將一枚精緻的金葉子遞給了那門子:“還請大哥行個方便,可知道大公子在哪裡,在下和應大公子有些交情,他若是在,定會見我,絕不會怪罪大哥您的。”那金葉子是宮裡發的新樣子,銀杏葉樣,上頭脈絡清晰可見,十分精緻,那門子果然見了就有些移不開眼,但仍是十分依依不捨地將那金葉子退回給趙樸真:“幾位公子所在,那都是軍情,哪裡是我們這等門子能知道的。”
趙樸真想了下,仍將那葉子塞給門子:“大哥莫要推辭,那我只是在這裡借個地兒站站,想是一會子大公子就能回來?”
那門子掂量着那金葉子大概也有幾錢了,終於不說話,顯然是默許了。
七月的天熱得很,趙樸真帶着幾個親兵站在門房檐下,雖然頭有片瓦遮蔭,地面上卻熱氣蒸騰,不多時就已汗流浹背,她想了下徹夜不眠拼着一股狠勁的李知珉,默默地仍是咬牙忍下了。
約站了半個時辰左右,忽見外邊來了一座小青轎,幾名僕婦拿着包袱跟着,後頭又有着一隊親兵護着,一路悄無聲息地走來,雖然看着轎子十分樸素,但擡轎子的轎伕訓練有素又快又穩,僕婦親兵皆肅容屏氣,走路利落無聲,便知道里頭想必不是一般人物,果然看那門子一句話不說利落地衝上去將中門打開,讓那轎子進入。
趙樸真帶着幾個親兵靠牆站在一側,看着那轎子進入,卻彷彿有一道銳利的目光從那青紗後看向她,轎子忽然停住了,轎子身邊伺候的僕婦忙上前側耳傾聽,裡頭有聲音輕輕交代着什麼,那僕婦立刻轉身過來招了門子,耳語幾句,指了指趙樸真,問了什麼,面露訝色,又過去轎子邊回稟,不多時便向她走來,笑道:“可是秦王派來的使君?門子無知,怠慢了,我們夫人請使君進去少坐。”
夫人?應家九義子都未婚,後宅唯一的夫人,應該就是節度使夫人了,趙樸真立刻想起了應欽畏妻如虎的傳聞,心中一動,忙笑道:“可是節度使夫人?還請問媽媽,夫人緣何要見鄙人?”
那僕婦笑道:“許是見姑娘面善吧,還請幾位護衛軍爺在裡頭客院略喝幾杯茶,裡頭卻是內宅,幾位軍爺行走不便。”趙樸真一身內侍打扮,那僕婦卻竟是直接點名了她的女子身份。
趙樸真心中微驚,看那青轎已徑往裡頭去了,想了想,便示意親兵們依言留下,在那僕婦的引領下,往裡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