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想中的劇痛沒有襲來。碩大的山石砸向他的時候,顧停雲驀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一片灼目的白光之後,熟悉的都市呈現在他的眼前。
他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但無論如何,總不會跟人間一模一樣,而且這雙腳踏在地面上的實在感,也不該屬於一縷遊魂。
此時他正置身於車水馬龍的街道,頭頂是被晚霞染紅的天穹,邊陲處,幾顆星子點綴其上,若隱若現。正是倦鳥還巢的時分。
他環顧四周,看到幾幢標誌性的建築物後,才確定他的所在地就是N市,他生活的地方。
左手邊是他常去的24小時便利店,店主養的黑貓正蜷縮在門口的臺階上睡覺。他像往常下班時一樣走過去,蹲下|身來,輕輕地在黑貓的背上撫摸一把。黑貓睜開眼睛盯着他看,發現是熟人後,伸出柔軟的小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心。一切安穩如常,一切恍如隔世。
顧停雲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日期是2016年10月23日,時間是下午5點。
現在是2016年,他“死去”的兩年零兩個月前。
他點開通訊錄,目光在最頂端的一個“爸”字上滯留幾秒,做了一個深呼吸,試圖平復動盪的心緒,手指挪上去的時候,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從顧停雲擁有第一部手機開始,這個號碼就一直佔據着他通訊錄的頂端,但在那一場激烈的爭吵之後,他再沒打過。
這個號碼本該已經被註銷兩年了,無法撥打,只能留作念想。他不知道現在他看到的一切是不是一個幻夢,一旦按下通話鍵,就會破碎。
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幾下,找到一個固定電話號碼,按下通話鍵。
電話很快就被接了起來,“喂,停雲?”
“媽。”他喚道。
“哎,怎麼啦,這個時候往家裡打電話?”母親的語氣是他許久沒有聽到過的輕鬆。
“沒什麼事,”他試探着問道,“就問問你……們吃了沒。”
“還沒呢,差個湯沒煲完,馬上就吃了。你呢?下班了嗎?”
顧停雲用力眨了眨模糊的眼睛,微微哽咽着說道:“剛下班,在回去的路上了。”
母親聽出他聲音不對,“怎麼了兒子,感冒了?”
顧停雲連忙解釋道:“沒沒,風有點大,吹得鼻子難受。”
“氣溫降了,注意身體,小心着涼,別跟你爸似的。”
顧停雲呼吸一滯,“我爸……怎麼了?”
“他不是對毛線過敏不能穿毛衣麼,最近降溫,那我想讓他多穿一件加厚棉毛衫,他死活不穿,說穿得厚不舒服,這麼低的溫度穿個襯衫馬甲就往外跑,果然就感冒了。”
顧停雲擦去眼眶裡不斷涌出來的淚水,壓着聲音問道:“嚴重麼?”
“沒事,昨天發了點低燒,今天體溫就正常了。”
“你讓他多穿點,別再凍着了。”
“我一會兒跟他說你打電話回來特地囑咐我讓他多穿點,估計他明天恨不得穿三件棉毛衫去上班。”
顧停雲笑了,一個鼻涕泡差點圈出來,“好。”
“那你快回家吃飯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那我先掛了媽,有事沒事都給我打電話。”
“哇,孩子大了,變貼心了。”
顧停雲哭笑不得,“什麼孩子,四捨五入三十歲的人了。”
掛了電話以後,他加快腳步沿街往前走,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迫切地想要回家。
日頭堪堪下山,還沒有錯過飯點。
這個時候,應該有一個人在家做好了飯等他。
十分鐘後,他穿過每天必經的巷子,一路小跑着到達自己家所在的樓下,飛快地跑上樓,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串,選定其中一把對着鎖眼,試了半天都插不進去,只好換一把再來。
鑰匙串上總共四把鑰匙,運氣再差,一把一把輪着試過來也總能把門打開,但他此時卻連哪一把試過、哪一把沒試過都分不清。他雙手顫抖着,毫無章法地用鑰匙撞擊着鎖眼,一不小心在門鎖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金屬劃痕。
他停下手裡的動作,樓道里除了他快節奏的心跳聲外,寂靜一片。
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他的手總算不再抖得那麼厲害。他又拿起一把鑰匙插入鎖眼,謝天謝地,終於讓它們彼此契合。
這是他的家,他原以爲再也回不來的地方,承載着他關於這座城市的全部回憶。
他旋開門鎖,推門進入,站在玄關往裡面張望。
客廳裡沒有人,只聽到廚房裡傳來鍋碗瓢盆碰撞發出的叮叮噹噹的聲響,對於他來說,這纔是真正的人間景象。
不是夢,他還活着,還有機會回到自己的家,見到熟悉的人。
2016年,他的父親還在家鄉過朝九晚五的日子,時常跟妻子抱怨兒子不愛給他打電話,死神還沒有把他帶走。
2016年,他跟喻宵已經做了近一年的室友。
他換了鞋,走進溫暖的室內,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目光觸及到另一件深色大衣時,心頭微微一暖。往日裡稀鬆平常的事情,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都是珍貴的驚喜。
他走進廚房,倚在門邊看着正在炒菜的男人,隔過繚繞的熱氣看他清俊而專注的臉龐,看他被油煙薰得皺起眉眯起眼,黑如鴉羽的短髮微微卷翹着,調皮而倔強,跟一貫冷淡嚴肅的主人形成一種奇妙的反差。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很少這麼仔細地觀察喻宵,現在才發現原來這個跟自己同住一個屋檐下的男人這麼耐看。
喻宵轉頭看他一眼,淡淡道:“再等五分鐘就好。”
“喻大廚辛苦了。”顧停雲笑着說了一句,又補充道,“謝謝。”
“你買菜,我做飯,各司其職,不必道謝。”
“行,你繼續忙,我就在這站會兒,不用搭理我。”
喻宵沒說話,收回目光,開始往鍋里加調味料。
顧停雲早已習慣了喻宵的冷淡疏離。別說合租剛一年,當了三年室友,他還是一樣的沉默寡言,一樣與人界限分明。
他從不過問顧停雲的私事,不進入他的私人空間,不參與到他的朋友圈子裡,永遠跟他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
相應地,也不給對方逾矩的機會。有時候顧停雲覺得他似乎在避免與他人變得親密,並且這種距離感不會隨着相處時間的增加而縮短。
但他無疑是個很好的室友,也是個不錯的人,而且做飯很好吃,跟他同住一室很舒服。
顧停雲被廚房的熱氣薰得有點發昏,迷迷糊糊地,張口就是一句:“我銀|行卡你找着沒?”
喻宵一愣,停下了手裡的活計,“你的銀|行卡?什麼時候丟的?”
顧停雲反應過來,暗罵了自己一句,連忙解釋道:“哦,我在發語音。”
喻宵剛要說話,流理臺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一手握着鍋鏟,一手接起電話,“喂,何主任。”
“好,我馬上到。”
他掛了電話,轉頭對顧停雲說道:“抱歉,有個突發事件,我現在得去現場。山藥炒肉片可以出鍋了,其他菜都在防蠅罩下面罩着,都是熱的,可以直接吃。”
顧停雲主動從他手裡接過鍋鏟,“那你呢?”
“留點,我回來吃。”
“那你快到家的時候給我發個信息,我把飯菜給你熱了。”
“嗯,謝謝。”
喻宵說完之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片刻後,顧停雲聽到了他出門的動靜。
他在省電視臺新聞中心工作,半夜被一個電話叫出去也是常有的事。
比起喻宵,顧停雲的工作輕鬆太多,一學期只負責兩門課,上班晚下班早,沒有課的時間就窩在辦公室裡做自己的事。他天性散漫,無法想象全年無休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吃完飯後,顧停雲去自己的臥室裡轉了一圈。
房間不大,進門左手邊是一個灰色的布衣櫃,正對着房門的是他的書桌。桌上擺着他的電腦、一個檯燈和一摞書本,翠綠的仙人掌盆栽靜靜地坐在桌角。
他的書架佔據了半面牆,是乾淨的原木色。書架分成五個格子,書都被他一一歸類,按開本大小排序擺放,整整齊齊地填滿了四個格子。第五個格子是他專門騰出來放戲曲碟片的。
剩下的傢俱只有一張牀頭靠西的單人牀。牀頭上掛着一幅墨梅,枝幹虯曲,風骨清逸。
上書陸放翁梅花絕句一首,字體清峻瘦勁,落款是“明昱”二字。
他盯着它看了一會兒,平靜地想,畫還是挺漂亮的,當個擺設也不錯,沒必要扔,否則還得買別的裝飾,浪費錢,還顯得矯情。
衣櫃裡掛着的都是他剛工作那幾年買的衣服。他照照鏡子,眼鏡是兩年前戴的那一副,眼袋也淺了許多。
他的人生並沒有在那場塌方之後劃上句點。雖然難以置信,但他確實回到了兩年前。
劫後餘生,訝異、忐忑、歡喜、茫然一同襲上心頭。懂事以來,他從沒有哪一刻的心情像這般複雜。
這世界充滿了意外,禍福旦夕,死生難料。他認知範圍之內的、認知範圍之外的,該發生的註定要發生,不管他有沒有做好準備。
顧停雲向來尊重一切未知,也接納所有的不可思議。既然發生了,那就去接受它,把之前所有腐心蝕骨的悲喜都當做大夢一場,也無妨。
檯曆上的日期與手機顯示的日期並無二致, 2016年10月23日。
他回來了,他要活下去……
等等,10月23日?
他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氣後,打開訂票app搜索今晚回家的高鐵,訂完了票,三下五除二簡單地收拾了行李,穿上外衣換上鞋,揹着旅行包飛也似地衝下樓,走進巷子的時候放慢腳步,掏出手機給喻宵發了條微信過去:“阿宵,我有點急事,現在得回趟家,飯菜還得勞煩你自己加熱了,不好意思。”
發過去之後,他立刻打了輛車,前往火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