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宵上崗第一天,顧停雲作爲前輩,請他在師大第三食堂最貴的窗口吃了一碗大份黃燜雞。喻宵過意不去,回請了他一杯大杯芋圓奶茶。
陳歡殷跟室友孟閒揚怒目而視脣槍舌戰着經過兩人的“雅座”時,他們正面對面坐着,一起安靜如雞地喝着奶茶,畫面寧謐且和諧。
陳歡殷一眼認出了僅有過一面之緣的喻宵,一下子來了興致,走不動路了。
孟閒揚沒剎住腳,冷不丁撞在了他背上,怒道:“你幹嘛?”
陳歡殷沒回話,嘴角掛着曖昧的笑。
他順着陳歡殷的目光看過去,正對上顧停雲友善的視線。
“顧老師。”他主動打了個招呼。
顧停雲嘴裡正在嚼芋圓,不便開口,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你學生?”喻宵問道。
“唔。”他繼續嚼芋圓。
“家屬都帶到單位來了。”陳歡殷嘀咕了一聲,左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右手轉着鑰匙圈,笑得不懷好意,痞得讓人想打。
於是正在氣頭上的人果然照着他的小腿肚子踹了一腳,“坐沒坐相站沒站相。”
陳歡殷乜了他一眼,“管那麼寬,你是我媽還是我老婆啊?”
“我是你爸爸。”孟閒揚怒道。
“我爸從來不管……”
“可別他媽丟人了,閉嘴吧。”
顧停雲終於嚥下一顆碩大的芋圓,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陳歡殷,“檢討沒寫夠?”
陳歡殷面不改色,“有點想老師了,就多看了幾眼。”
顧停雲道:“你想我的方式就是逃了我整整三節課?”
“特殊情況嘛。”陳歡殷聳了聳肩。
孟閒揚懶得管他,說了聲“老師再見”以後頭也不回地扔下他走了。
陳歡殷向顧停雲放了個電,對上喻宵的目光時又向他拋了個媚眼,才邁着瀟灑的大步子追上孟閒揚,給了他一肘子,兩個人又在食堂門口罵了起來。
喻宵說道:“你學生挺喜歡你的。”
顧停雲哭笑不得,“他那是不待見我。”
喻宵不解,“怎麼會?”
“他覺得我講課講得差,架子又大,所以看我不順眼,喜歡給我使絆子,但沒壞心,就是熊,有時候還挺有意思的。”顧停雲頗愉快地說道,“他腦回路比較清奇,越不待見你越要招惹你,越喜歡你越不肯拿好臉色對你。”
他帶了這幫學生三年多,對幾個獨樹一幟的猴精的脾性早已諳熟於心,其中以陳歡殷爲最。
喻宵似乎並不關心那位學生如何,一本正經地抓歪了重點,“你不像講課差的老師。”
“何以見得?”顧停雲問道,“長得帥?”
喻宵想了想,然後說:“嗯。”
顧停雲愣了愣,繼而笑了出來,“哇,好膚淺,我喜歡。”
喻宵揚了揚嘴角,問:“你下午還有課嗎?”
“有啊,今天課最多了。”
喻宵看看他,不說話。
顧停雲樂了,“怎麼?想約我啊?”
喻宵沒想到他這麼直球,一下子被問得愣住了。
他其實沒打算現在邀約,就隨便問一聲,被顧停雲這麼一說,心裡反而有個念頭蠢蠢欲動起來。面前的人有一顆可惡的玲瓏心,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惹得他又是期待,又是忐忑,還有點因自己絕端的被動處境而起的不忿。最豐富最複雜的感情都系在了對方身上,偏偏他內心的風起雲涌沒人能讀出來,他也打死不願意明示,一時間竟然急得手心有些發汗。
近來他好像越來越隨着顧停雲的步調走了。他有些擔心起來,把關於顧停雲的秘密永遠關在自己心裡面這個目標,恐怕有無法圓滿達成的危險。
思來想去,這份危機感產生的根源是最近的顧停雲跟以往有明顯的不同。
至少以前的顧停雲絕不會跟他說“我想跟你增進一下感情”這種話。
他有點被他反常的熱情燙了心了。
顧停雲見喻宵臉色越來越黑,實在猜不透他百轉千回的肚腸裡究竟在琢磨些什麼,只好主動打破沉默,“一點上課,三點半下課,沒有其他事情,喝茶聊天散步看電影都行,打球不行,今天服裝不便。喏,行程全交代了,聽憑喻先生安排。”
“看電影吧。”喻宵說道,“四點左右的場都還有空位,結束之後我請你吃飯……”
顧停雲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不着痕跡地解釋道:“我沒事幹的時候喜歡刷購票app。”要是他每一天都在計劃着邀約但每一天都沒能把邀約宣之於口這件事暴露了,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份致命的窘迫。
顧停雲若有所悟地點點頭,“相當特別的消遣方式。”
“最近上映的電影有你感興趣的嗎?”喻宵問道。
顧停雲笑道:“我不挑,都能看。”
下午四點,兩人走進了《Coco》[1]的放映廳。
片尾曲響起的時候,顧停雲用餘光瞟到了喻宵擡起手擦眼角的動作,心裡“臥槽”了一聲。
他想起他好幾個在朋友圈發“看《Coco》哭成傻×”的學生。
他深刻地意識到他真是一點都不瞭解喻宵。
或者人家其實只是眼角有點癢?
放映廳的空調吹得顧停雲腦子有點發昏。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沒站穩,還好前面的喻宵及時扶了他一把。
喻宵轉過頭來的時候,眼角在燈光的照耀下紅得明顯。
顧停雲又在心裡“臥槽”了一聲。
他記性很好,三四歲時發生的事情都能記得一二。
他想起了當年那個跟他同爲青蔥少年的收銀員小哥,白白瘦瘦的,臉色總是很陰沉,從來不笑,也不愛搭理人,只知道埋頭幹活。在暖氣薰得觀衆昏的放映廳裡,他看着已經比他高出小半個頭的喻宵,想起少年發紅的眼眶和未褪的淚痕。
十六歲那年,他頭一回生出想要擁抱一個陌生人的衝動來。
你爲什麼哭?我可以幫你扛走一點傷心事嗎?
你剛哭過的樣子讓人有點難過。
人已經幾乎走空的放映廳裡,輕快的樂聲中,顧停雲恍惚地一把攫住喻宵的手腕,手忙腳亂地抱住了他。
男聲在唱:Remember me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Until you're in my arms again.
顧停雲說:“對不起,我想起一個親人,有點難過。”
喻宵在原地定了良久,才猶豫着擡起一隻手臂,小心翼翼地搭在顧停雲背上。
“嗯。”他低聲說。他知道,被安慰的人其實是自己。
有一個沒有科學根據的說法:當你知道一個人喜歡你,而你對這個人也有一定好感的時候,你會越來越覺得,他跟你很登對,或許你們可以嘗試着在一起。
但心理暗示的魔力時效是很有限的。你交付的是一次“嘗試”的機會,對方則很可能報以一旦破碎便萬劫不復的真心。
顧停雲厭惡不對等,尤其當他是天平上較重的那一方的時候。但推己及人,他也不願意讓對方當交出籌碼更多的那一個。一旦任何一方感到疲憊,整個天平就會被拖垮。
從他意識到喻宵對自己的感情有可能不一般,在此基礎上回想了一番過往的種種細節,於是更確證他的猜想開始,他便不得不用全新的目光審視自己跟喻宵的關係了。
還需要一些時間。他跟自己說,我不會讓他受到傷害。像當初的自己一樣。
他在不安,但他看得出,喻宵是在害怕。
如果邁出第一步對你來說很艱難,那麼我來替你做這件事。多給我一些時間。
他拍了拍喻宵的背,“沒事了,吃飯去吧。”
我們來日方長。
喻宵載着顧停雲開往他預定好的餐廳。等綠燈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聽筒那邊幾個人異口同聲,喊聲響遏雲霄,直震得車頂的灰塵都撲簌簌落下來一層。
“生日快樂!”那邊說。
“謝謝。”喻宵溫和地說道,“又老了一歲。”
那邊又說了一句什麼,喻宵回道:“但你們看起來都比我年輕。”
“嗯,我在開車,先不說了,明天帶蛋糕給你們吃。”
他放下手機之後,顧停雲問道:“今天你生日?”
“嗯。”
顧停雲喃喃道:“我都不知道啊。”三年了,連他生日是哪天都沒有了解過,也從沒聽他主動提過。
“我不過生日的。”喻宵說道,“他們看過我的身份證,所以知道。”
顧停雲問:“爲什麼不過?”
喻宵道:“到這個年紀,儀式感會加重人對歲月流逝的恐懼。”
顧停雲打趣道:“也才二十多,遠沒到說老的時候。”
喻宵搖搖頭,不吭聲。
因爲那並不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他想。
良久,顧停雲提議道:“你請我吃飯,我請你吃蛋糕,如何?”
喻宵用餘光看了一眼顧停雲,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應答。
賜予他生而爲人的權利的人,似乎並不喜悅於他的誕生。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把他的生日當做一年當中最盛大的節日來過,每年都會買一個特大號的蛋糕,親自下廚做一桌他最喜歡的菜,扯着破鑼嗓子,給他唱並不悅耳的生日歌,用除了語言之外的任何方式跟他說,感謝你來到這世上。
他已經十多年沒有慶祝過生日了。
“生日快樂,二十八歲的喻先生。”顧停雲舉杯,笑得很燦爛。
他也舉杯,碰上顧停雲的杯子,噹啷一聲。
“謝謝。”他說,“好久沒過生日,有點不習慣。”
顧停雲見他仍舊是鬱鬱寡歡的樣子,便勸道:“別那麼吝嗇你的笑容嘛。無論如何,你的出生總是一件好事。”
是好事嗎?
喻宵心想,不,你的出生纔是。
“謝謝。”他彎起嘴角,“我相信你說的。”
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自己能出生在一個溫暖的春天。這樣至少不會從第一眼到最後一眼,目睹的世界都是皚皚霜雪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