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 天氣已經轉暖。
這天晚飯的時候,喻宵接到了一個電話。他放下筷子,接起來, 無處安放的那隻手的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 習慣性的小動作都落入了顧停雲的眼裡。
除緊急情況外, 電話是喻宵會選擇的聯繫方式中最末的一種。他很少主動給顧停雲打電話, 似乎也不怎麼喜歡接電話, 不論來電人是誰,他接起來之前總會猶豫上那麼幾秒。
“放。”喻宵說。
聽到這隻此一家的開場白,顧停雲就知道來電人是周鈺。
喻宵照例不鹹不淡地嗯了幾聲, 末了說了一句“我問問他”,暫時放下了電話, 跟顧停雲說:“周鈺問你五一有沒有空去H市玩兩天。他, 我。你願意去的話, 他再問問袁千秋去不去。”
“你有假期?”顧停雲問。
“可以調到兩天。”喻宵說。
“我沒問題,千秋那邊我來問吧。”
“嗯。”喻宵應了一聲後又拿起了手機, “去,袁千秋他來問,一會兒給你消息,掛了。”
他按下了結束通話鍵,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 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顧停雲問:“周鈺怎麼突然想起來要組團旅遊?”
“事業瓶頸, 心裡苦悶, 需要放鬆。”喻宵言簡意賅地說道。
“那行。你問下他哪天出發哪天回, 我把票跟酒店訂了。”
“好。”
五月的到來, 意味着春天的離開和夏天的造訪,意味着天氣即將由和暖變得炎熱, 也意味着顧停雲跟自己約好的半年死線即將到期。
他一直把這樁事情放在心上,對於它的思忖也沒停過。感性層面上已經做出了選擇,理性層面上還差點火候,彷彿非得有一隻手在背後推他一把,他才能兩隻腳都跨進那扇早已敞開着等待他許久的門裡面。
他看着檯曆上用紅筆圈出來的那個日期,暗罵了自己一句。
顧停雲啊顧停雲,你先前還在譴責別人優柔寡斷,沒想到風水輪流轉,自己也有這麼一天。
假期的酒店不好訂,顧停雲挑了家出行方便、環境宜人且價格實惠的,然而下手的時候一個單間都沒剩下,只好趕緊訂了兩個標間。雖說這四個人怎麼組合都行,但周鈺跟袁千秋不知道暗中達成了什麼交易,非要住一起,於是顧停雲跟喻宵便順理成章地又成了室友。
到酒店的時候天色已晚。四人旅途勞頓,吃了晚飯直接各自回房休息。
顧停雲洗了澡,鑽進被窩,拿出kindle開始看小說。喻宵坐在桌子旁邊,正對着顧停雲,一臺筆記本電腦將兩人的視線隔開來。
“假期還工作呢?”顧停雲問。
“嗯,一個片子沒剪完。”喻宵說,“趁今晚剪完,明天就不做了。”
“幹你們這行真的辛苦。”顧停雲認真地說,“我向所有新聞工作者表達由衷的敬意。”
喻宵笑了笑,繼續埋頭專注地做事。
顧停雲看了會兒小說,覺得無聊,下牀泡了壺茶,給喻宵倒了一杯,送到他手邊的時候順帶看了一眼電腦屏幕。喻宵幹活太投入,沒在第一時間察覺到他的靠近,遲了半分鐘才意識到顧停雲正站在自己身後,一下子慌了起來,手忙腳亂地把顯示屏扣了下去。
顧停雲:“……”
上個月兩人被混混追着打的時候,他都沒見喻宵這麼慌張。
他分明沒在看小電影啊?就算在看又如何,快三十的男人,沒看過才值得奇怪吧。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有些好笑地問道:“我打擾到你了?”
喻宵依舊倔強地以背示人,不作回答,然而燒紅的耳根子出賣了他,讓顧停雲一看就明白他是羞窘得不好意思說話了。
畢竟他還是第一次在顧停雲面前這麼失態。
顧停雲忍着笑意,給他鋪了個臺階,主動瓦解尷尬,“沒事,我連你壁紙都沒看清楚。喝茶嗎?”
這句話一出來,喻宵更窘了。
顧停雲在他身後站了有一會兒,不可能沒看清電腦屏幕。他當時正開着premiere的界面,監視窗口上顧停雲的背影足足停了十幾秒,哪來的什麼壁紙?顧停雲分明是在變相告訴他,他什麼都看到了。
他壓根沒在工作,而是在剪之前張晴拷給他的她偷拍的那些片段。除了空鏡頭,每一個或長或短的片段裡都有顧停雲。
顧停雲總不能連自己都沒認出來吧?
“抱歉。”他主動認罪。
沒想到顧停雲一臉茫然,“好端端的道什麼歉?是我沒打招呼就看了你的屏幕,要道歉也是我道歉,對不起。”
喻宵開始摸不清他在想什麼了,“你真的沒看到?”
典型的此地無銀三百兩。
顧停雲卻十分真誠地點了點頭,“真的,我眼神不好,只看到一片花花綠綠。”
喻宵終於鬆了一口氣。
“難不成你在看什麼少兒不宜的?”顧停雲打趣道,“借一部說話?”
喻宵很認真地回答道:“我看的……跟你們看的可能不太一樣。專門放資源的硬盤我留在家裡了,下次再說吧。”
顧停雲樂了,“你還有‘專門’放資源的硬盤?”他特地在“專門”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嗯。”喻宵說,“我習慣把各種文件分門別類,放在不同的存儲設備裡。比如我現在帶着的硬盤就是專門放剪輯素材的。”
“好習慣,值得效仿。”顧停雲讚賞地點了點頭,“那我回牀上繼續看書了,茶你趁熱喝。”說完便端着茶杯氣定神閒地飄走了。
他重新拿起kindle,擋起自己大半張臉,目光時不時往喻宵頭頂上瞟,帶着點笑意。
他當然看到了喻宵電腦屏幕上的東西,那是一個以他爲主體的視頻。他固然好奇喻宵究竟在幹什麼,但喻宵顯然不希望他知道,於是他便很知趣地不問。他向來如此。
卻沒有想過,如果這一次他直截了當地問了,或許之後他們就不會錯過。
這一邊,喻宵重新投入到剪輯工作中,把空鏡頭、顧停雲出現的鏡頭和背景音樂歸類放進不同的文件夾裡,一邊思考怎樣組接比較流暢,一邊靈活地操縱着鼠標,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剪輯是一件那麼讓人愉快的事情。
他只是想把那些關於顧停雲的片段製作成一個短視頻,用來私自留存,並特地爲那些素材和成品單獨準備了一個U盤,當做一件貴重物品,隨身珍藏,好讓他在以後那段漫長得看不見盡頭的、沒有顧停雲的日子裡隨時能夠睹物思人,聊以慰藉自己不安分的心。
又心酸,又甜蜜。
臨近九點的時候,終於完成一遍粗剪。他喝了一口茶,發現已經涼透,剛準備起身重新去倒一杯,顧停雲又說話了。
“你……”
他想了想,問:“我在便利店莫名其妙跟你搭訕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
隨隨便便就把十多年前的久遠往事拉扯出來,擺在了喻宵面前。
喻宵想,這個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對於他來說僅僅是萍水相逢的一次偶遇,對喻宵來說,很有可能意味着整個一生。
他不懂爲什麼有的人會因爲一個瞬間、一個笑容、一句話便義無反顧地交付出滿腔的深情,也不相信那些人所謂的一見鍾情。
但偏偏,他就成了這樣的人。
他長到十六歲,眼見的世界不是霜雪漫天,就是漆黑一片,出現在他少年時代的唯一的那一簇光,短暫地閃耀過後便猝不及防地湮滅於天際。
然而有一天,他遇見一個少年,眼神明亮,笑容燦爛,像極了一顆在春雨裡洗過的太陽。那個少年會在意一個陌生人的眼淚,會爲了讓這個陌生人開心起來,在沒有人捧場的情況下,一個人講了整整一小時的笑話。
他很久沒有再見過光,以至於已經忘記了光是什麼模樣。於是,這個突然闖進他生命的少年就這樣填補了他對光明的全部定義。
而對於少年來說,他只不過是一個應該憐憫的,陌生人。
他竟然笑了笑,說:“嗯,那時候我的確覺得你很怪。”
“我就知道。”顧停雲坐起身來,隔過一張桌子看向喻宵,“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麼想的,自己就走上去了,自己就開口了。”
“你心腸太好,見不得人難過。”喻宵說。
“不,不是這樣。”顧停雲脫口而出。
喻宵疑惑地看着他。
顧停雲繼續說道:“我見過很多人難過……我跟那些人同樣素不相識,但我也沒有去管他們的事。”
“那爲什麼在意我?”喻宵問。
顧停雲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可能是因爲你長得格外好看。”
“你先前沒見過長得比我……”喻宵頓了頓,有些彆扭地說出那個形容詞,“好看的人嗎?”
“那時候我才十六歲,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不騙你,在那之前我沒見過比你更好看的。”
兩個男人湊在一起討論其中一位的相貌,場景十分怪異。
喻宵摸了摸鼻子,目光在桌角上凝成一點,停滯不動。他輕輕地問:“那之後呢?”
他原以爲顧停雲會像往常一樣,用玩笑的語氣給他一個最能哄人開心的答案,沒想到顧停雲竟然遲疑了。
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懸了起來。
顧停雲沉默片刻後,輕笑了一聲,問:“周鈺好不好看?”
喻宵被他問得一愣,“什麼?”
“我見到周鈺的時候,覺得他也挺好看的。”顧停雲笑彎了眼,頓了頓,才說出下句,“但還是你最合我眼緣。”
喻宵被他笑得心口都開始發熱。
不能再說下去了,他想。再說下去,他就無路可退了。
“對了,我其實一直想問你。”顧停雲又說,“你之前說你……”
“我去洗澡。”喻宵打斷道。
顧停雲怔了怔,“啊?”
“我去洗澡。”喻宵又重複了一遍,說完後便拿起牀上的睡袍,頭也不回地進了浴室。
顧停雲剩下的半句“沒有家人是什麼意思”,終究沒有機會問出來。
他等了很久,才找到一個可以問出這句話的時機。錯過這一秒,氣氛就再也不對了。
他有些懊喪地嘆了口氣,躺回了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