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雪山的前一夜, 喻宵被同事拉着喝了幾杯酒,頭昏腦漲,回到房間之後剛沾到牀, 就枕着拉格潺潺的溪水聲進入了夢鄉。
夜裡下了一場雨, 雨在檐下織成了簾。雨滴如珍珠般散落一地, 無聲地飛濺開來。
風從山頂呼嘯而過。小徑上繁盛的紅薯藤葉掩映着小小的拉格旅館, 裡面安睡着即將踏上險途的人們。
剛入睡沒多久, 窗外一道炸雷劈響,同室的兩人都被驚醒了過來。喻宵還沒有完全恢復清醒,竟條件反射般地從牀上跳了下來, 似乎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環顧四周又不知道該去哪裡, 乾脆在原地手足無措地轉起了圈。
小陳看到喻宵這副反常的樣子, 心生疑竇, 從牀上坐起來,試探着喚了一聲:“組長?”
喻宵聞言站住了, 定定地看向他。窗簾沒有拉,藉着屋外的微光,小陳看到喻宵臉色煞白,表情驚惶,上下嘴脣皮微微顫抖着, 擡起一隻腳要往他這邊跨, 還沒落地就又收了回去, 是他從未見過的狼狽模樣。那眼神空洞而茫然, 像是被魘住了, 神思還沒回到身體裡來。
他擔心地問道:“組長,你怎麼了?”
喻宵往後退了幾步, 撞在牀沿上,失了重心,向後倒去。觸及到牀榻的時候,忽然把自己整個人捲進了被子裡去,連腦袋都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小陳依稀看到那一團被子在微微地顫抖。
莫非小時候被雷聲嚇過,留下了心理陰影,理智又被酒精洗劫了去,所以現在纔會有這一系列的異常舉動?
他暗自思忖着下了牀,躡手躡腳走到喻宵牀邊,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那團被子,輕聲說:“組長,沒事了,雷劈不到我們的。”
這一下突如其來的觸碰似乎讓喻宵驚嚇更甚,抖得更厲害了。
小陳慌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過了一會兒,被子總算不抖了。喻宵從被子裡探出一個汗津津的頭,小陳湊近一看,愣住了。
他就說不該強行灌組長酒的!現在可好,被一道雷嚇哭了。
他非常自覺地豎三指對天起誓:“組長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喻宵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他沒聽清,湊近一些,問:“啊?你說什麼?”
“別走。”他聽到喻宵呆愣愣地說,“別……走。”
喻宵眼睛盯着空氣,顯然不是在跟他說話。小陳正愁該怎麼安撫喻宵,在原地苦惱地踱了沒幾步,就看到喻宵忽然又躺平在了牀上,不動彈了,接着闃寂的夜裡便響起了他平穩的呼吸聲。
睡着了。
雷聲已經平息了下去。窗外只剩下夜雨潺潺,聽來反而更加安詳。
小陳鬆了一口氣,回到了自己牀上,重新進入睡眠。
喻宵跌進了一個夢裡。
夢裡也是雨夜。他獨自站在一個幽暗逼仄的屋子裡,定定地看着緊閉的門,似乎在害怕什麼東西的靠近。門外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往牆角縮了縮,緊接着粗暴的敲門聲響起,門被外面的人拍得震顫起來,本就有些鬆動的鉸鏈在劇烈的撞擊下搖搖欲墜。
他戰戰兢兢地走到門邊,小心地開了一條縫,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睛忽然出現在門縫裡,充斥着酒意和暴戾,鋒利如淬了毒的刀子般,驚得他往後退了一步,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外面的人推開了門,東倒西歪地走進來。他潛意識裡知道這是夢,但還是本能地感到恐懼,甚至能聞到來人身上刺鼻的酒氣,衝得他幾欲作嘔。
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爸。”
男人醉得厲害,似乎根本看不到屋子裡有人,橫衝直撞地往前走,差點整個人砸到少年身上。他伸手拽開了跟前的“障礙物”,隨手把他甩到了一旁,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後,他聽到一絲細微的哭泣。
他定住了腳步,緩緩轉過身,紅着眼,瞪着被他甩到地上的養子,嘴角抽了抽,啞着嗓子道:“不準哭。”
喻宵揉了揉撞疼的膝蓋,雙眼噙着淚水,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我說了不準哭!”男人像是被觸了逆鱗一般,忽然暴怒起來,一個箭步上前揪起喻宵的衣領,把瘦弱的少年提了起來,再把他重重地摔到沙發上,“在外面沒一個人給我好臉色,回家還要……”他打了個酒嗝,繼續惡狠狠地說道,“對着你這張苦瓜臉!”
“那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喻宵說。
男人眯起眼睛,“你說什麼?”
喻宵咬了咬牙,重複了一遍,“你把我扔了就行了,就不用……看到我了。”
“你什麼意思?”男人緊緊盯着他,“你也覺得我沒用是麼?你也不願意跟我呆在一起是麼?我讓你丟人了?我這樣子讓你丟人了?”
他不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每次酗酒回家之後都神志不清、顛三倒四,唯獨這一番話他說得最利索,反反覆覆紮在喻宵心上,傷口剛剛癒合便立即補上一刀,鮮血淋漓,千瘡百孔。
窗外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下一刻,一道刺眼的閃電照亮了男人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住在孤兒院的時候,喻宵見過無數面容冷漠的人,但從未被人這樣粗暴地對待過。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喝醉的養父,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養父的臉上出現如此猙獰的表情。
一聲驚呼還卡在嗓子眼沒喊出去,碩大的拳頭就砸在了他的臉上。
這場雷雨成了喻宵揮之不去的噩夢,在經年之後,依然頻頻跑出來擾他心神。
從那一天起,酗酒後的毆打成了家常便飯。他求援無門,只得自救,還不了手,只好逃竄,從一個房間逃到另一個房間,最後逃出家門,在無數個雨夜裡彷徨在黑暗而冷清的街頭。
再往前推幾年,這樣的雨夜裡,他是會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擁在溫暖的懷裡安然入睡的。
這個男人在他十歲那年笑着給了他一整袋糖果,還有一個他夢寐以求的家。在那之後,又給了他在過去十年裡都未曾得到過的關愛與呵護。他一度以爲,養父所在的地方,就是他永遠的歸宿。
如今這世界上唯一溫柔待他的人,終於也不復存在了。
從呱呱墜地到風華正茂的十六歲,世界闇昧一笑,用冰冷的口吻告訴他,他生來應當被拋棄、他得到的溫暖都是曇花一現、他依賴的人遲早會背棄他、他的棲身之所終究會驅逐他。
這一切的前提是,他什麼也沒有做錯。
他十六歲的這一年,目睹了最親近的人的死亡。
養父去世的那一天,罕見地沒有喝酒,清醒且溫和,讓喻宵回想起了短暫而溫馨的童年時光。他天真地奢望這片刻的安寧能夠長久地延續下去,然而就在當天夜裡,他被一個電話叫到了醫院。
“我今天早點回來,給你帶麥當勞吃。”
那是他的養父這輩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不知道,那一天的養父是不是冥冥之中預感到了什麼,是不是對他有那麼一點點的愧疚、一點點的惦念,要利用生命裡最後的時光,再給他留下一點溫柔。
然而這份溫柔他並沒能來得及接收到。
他看着養父被推進急救室,鮮血淋漓,面目全非,幾乎不成人形。那是他唯一的家人,他在茫茫人世間唯一的聯繫。然後再也沒能活着出來。
沒有第二個人出席葬禮。
亡者入土的那天,下了一場大雪,如同喻宵在孤兒院初次見到他的那一天。六年,從孤身一人,又回到孤身一人。
喻宵帶着養父的骨灰,回到他們最初居住的小鎮,走下大巴的時候看見橋頭柳色青青,目光剎那間怔忪。
許多年前,曾經有一個男人牽着一個小男孩從橋上走過。那年繁花似錦,楊柳依依,他們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他們臉上都帶着笑。
以後都只有一個人了,你要堅強。他跟自己說。
還有,他想。春天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那以後,他開始揹負着過往的悲傷和遺憾一路前行,撥開層層迷霧,尋覓他真正的歸處。歲歲年年,未有盡時。
在遙遠的千里外,炎熱的南國城市裡,有一個人也做了一場夢。
突然造訪的夢境裡,顧停雲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牀頭的那幅墨梅。“聞道梅花坼曉風”,字跡依舊清晰,是他一位故人的手筆。
房間裡一切如舊,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書桌擺上了喻宵的攝影器材和書籍,還有一瓶白色滿天星。
喻宵正躺在他的那張單人牀上面,頭埋在枕頭底下,不知道是睡是醒。
天很快亮了起來。門鈴聲響起,喻宵走出房間開了門,進來的是顧停雲的母親和幾個搬家工人。
一個接一個的箱子從顧停雲的房間裡被搬出來。顧停雲的母親打開其中一個,顧停雲看到裡面裝的都是他的衣服、書和日用品,每一件都是他活過的證明。
喻宵坐在沙發上,看顧停雲的母親拾起一件顧停雲襯衫,盯着發怔,又放下,捂着臉無聲地哭起來。
“我已經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下去了,真不知道了。”
顧停雲的母親出門之前,回過頭對喻宵說了這樣一句話。她眼眶發紅,眼袋浮腫,消瘦的臉上滿是憔悴。
喻宵站在門口目送她步履蹣跚地走下樓,然後低低地說了一句:“我也一樣。”
畫面一轉,又回到了光線昏暗的房間。喻宵仰面躺在牀上,額頭敷着一塊毛巾,燒紅了臉,時不時咳嗽幾聲。
周鈺走進來給他換了條毛巾,在他牀前坐下來,柔聲說:“阿悶,我去見了我媽介紹的一位……風水師,跟他大概說了一下你的情況。他讓我告訴你,你這個病恐怕不是單純的感冒。嗯,這麼說吧,你這房子裡可能有不乾淨的東西。”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晚上睡覺的時候要是聽到有人說話,你不要應聲。特別是聽到他喊你名字的時候,你千萬千萬,不要應聲。”
喻宵閉着眼睛,胸膛隨着呼吸一起一伏,也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還有,你最好儘快從這裡搬出去。我那裡有客房可以給你住,你要是想,我現在就幫你把行李……”
“不用。”喻宵微微睜開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謝謝你,話癆。”
周鈺嘆了口氣,“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沒早點告訴他。”
喻宵咳嗽了幾聲之後說道:“哪止。”
“想陪他一起?”周鈺又問。
喻宵卻是平靜地笑了:“求之不得。”
周鈺張了張嘴,剛要說話,又聽到他說:“但他應該不想讓我陪着吧。畢竟,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廂情願啊。”
那段並沒有真實存在過的日子如跑馬燈般,在旁觀的顧停雲眼前一幕一幕地快速掠過去。周鈺每天都來看喻宵,替他倒水切水果,跟他說話,而他幾乎不開口。
不知道是喻宵臥病在牀第幾天,他難得跟周鈺說了一句話。
“話癆,你問問那位大師,他說的‘不乾淨的東西’,現在還在不在這間房子裡?”
“在。”周鈺說,“我又要嘮叨了,你趕緊搬出去把,算我求你了。”
“真的在嗎?”喻宵又確認了一遍,像個反覆向父母求證明天是不是真的會帶他去遊樂園的小孩子似的。
“真的,大師不騙人。”周鈺說。
“那就好。”喻宵點了點頭,“還在就好。”
說完他突然咳嗽了起來,咳得額頭上青筋畢現、面色漲紅,乾裂的嘴脣卻仍舊毫無血色。
“在的在的。”周鈺輕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你……唉,你放心。”
夢到自己“死去”之後的事情的時候,顧停雲清醒得就好像在看一場電影。他不知道喻宵獨自在這個房子裡守了多久,從黃昏到夜幕降臨,到月亮西沉、鳥也喑音,再到萬籟俱寂。
某個傍晚,喻宵靠在窗邊望着樓下燈火通明的小巷,喃喃自語了一句。
他說:“只是一夜沒見你,沒想到往後我的命裡,日日夜夜都缺你。”
喻宵的眼淚淌下來的時候,顧停雲醒了過來。
他舔了舔嘴角鹹澀的淚,恍然大悟,他每一次在夢醒之後流淚,或許是因爲他在夢裡感受到的是喻宵的情緒。他不是觀衆,是戲中人。
他爬起來,在日記裡寫下一句話。
2017年5月17日
我切身感受過你的每一寸痛徹心扉的悲傷後,就註定再也無法從你的生命裡全身而退。
第二天,他把牀頭的墨梅拆了下來,又燒了一次,把灰摞成堆,掃進了簸箕,扔到了樓下的垃圾箱裡。
2017年5月18日
師哥,我說過,你我之間的舊情於我來說,不過是一顆落入我心裡那潭死水的小石子罷了。
但是我現在遇到了一個人。他一來,我的那潭死水忽然就澎湃成了春潮,無風自動,漣漪迭起,還有幾片落花飛過生死之外,落入湖心。
他一笑,夾岸繁花深似錦。
他一哭,野花閒草全枯了。
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