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緣起(2)

好天氣持續到了週一。八點差一刻鐘,顧停雲一路把車騎進了學校。他沿着春深湖慢慢踩着踏板,呼吸早晨的新鮮空氣。

沿湖只有學生兩三。春天時湖岸柳蔭匝地,如今已是深秋,柳葉悉數變黃,柳樹瘦骨嶙峋,如垂暮的老人一般了無生氣,因而來這裡散步的學生也少了。

過了春深湖,顧停雲上了石橋。橋下面是被一條十字路分割的四個小花壇,白色的七里香已經開始凋零,而粉色的麗格海棠纔剛剛迎來她的花季,與四季開花的月季爭妍鬥豔。

顧停雲的心情燦爛得很。他下了橋,拐個彎,文學院就在眼前。

還能回到這裡,真是莫大的福分。

跟路遇的幾個學生打了招呼後,顧停雲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找出上課要用的講義,泡了杯杭白菊茶,打開窗子看了一會兒屋外紅得熱烈的楓樹,發呆一陣後看看時間差不多,起身準備去教室。

上午的課一結束,顧停雲就接到了袁千秋打來的電話。

袁千秋是見過他最狼狽的模樣、知道他所有黑歷史多年至交,高中同桌兩年,大學也是鄰居,現在都在N市工作。

顧停雲一直十分羨慕袁千秋的率直與自由。他幾乎從不隱藏自己的愛憎,開心就笑,生氣就罵,而顧停雲則習慣隱匿自己的大部分情緒。

顧停雲常常想,這實在是一段強大的緣分,強在他們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在彼此的生命中佔據了這麼漫長的一段歲月,並且這段交情必然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深長。

掛了電話,顧停雲騎車去食堂吃了飯,又打包了一份。袁千秋從小就立志當一名出色的人民警察,高考後果然遵從本心報了N市最好的警校,畢業後順理成章地進了公安局,忙到連吃午飯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只能說能者多勞了。

每次跨上公安局大樓前的臺階時,顧停雲總是莫名有幾分忐忑。

他走進袁千秋的辦公室,看到那傢伙正坐在電腦前飛快地敲着鍵盤。他不出聲,站在門邊看袁千秋。

袁千秋穿着筆挺的制服外套,肩章上的兩顆四角星顯示他的銜級。裡面露出一截天藍色的襯衣,領帶沒有一絲褶皺。

他的鼻樑生得極挺拔,削去了那雙桃花眼暈染開的幾分秀氣,整個人顯得丰神俊朗。

然而顧停雲每次看到穿制服的袁千秋,感想都是四個字。

道貌岸然。

顧停雲把打包的午飯往辦公桌上一放,“十二塊錢。”

袁千秋頭也不擡地說道:“放着吧。錢去進門右手邊第一個桌子的筆筒裡拿。”

“行,警官工作辛苦。”顧停雲聞言把盒飯放下,轉身走向袁千秋說的那張辦公桌。

袁千秋停下手裡的動作,哭笑不得地看着顧停雲的背影,“喂,你還真去拿啊?”

“有錢爲什麼不要?”顧停雲在目標辦公桌前停下,手伸進筆筒裡掏了掏,還真的掏出來幾塊鋼鏰兒。他拿在手裡掂了掂,一臉失望地搖搖頭,又放了回去。

“不要皮,回來坐着。”

“幹什麼?”顧停雲回頭,面無表情地看着袁千秋。

袁千秋晃了晃手裡的一次性筷子,桃花眼裡噙滿笑意,“看我吃飯。”

顧停雲不以爲意,“吃飯有什麼好看的。”

“吃飯不好看,我吃飯就好看。”袁千秋大言不慚。

“快吃,別逼逼。”顧停雲毫不留情地說道。

袁千秋從善如流地拿起筷子開始扒拉飯菜。

顧停雲拿起袁千秋桌上的一支圓珠筆把玩着,“怎麼辦公室只有你一個人?”

袁千秋抱怨道:“嘖,那幫混蛋把工作都扔給了我,自己組團下館子去了,來氣。”

他盯着那支被顧停雲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筆,心想,不愧是靠筆吃飯的人,轉筆技術簡直爐火純青。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你之前也沒少坑隊友吧。”

“人民公僕的生活有多艱辛你知道嗎?有些事情就別拆穿了。”

“這邊人民教師一個,日子過得也不怎麼輕鬆。”顧停雲毫不臉紅地說道。

“雙子座就是擅長流水式吹牛逼。”袁千秋嚥下一口白飯,不滿地睇着顧停雲,“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這幫人麼?有課上課,沒課隨便浪,一學期至多排三門課,領導不找一週不到崗也死不了,說什麼上班,不就是職業打醬油麼。”

“稅金小偷就別嘲諷人民教師了,除了教書改試卷做課題還得給人跑腿帶飯,誰活着容易?飯是我買的,我有權把它扣在你的臉上。”顧停雲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毫無慍色,仍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積點口德吧。”

袁千秋啐了一口,“我積什麼口德,天天都在造口業的人是你吧。”

“怪不得我,誰讓跟你互懟其樂無窮。”

袁千秋時常覺得怪異——他跟最鐵的朋友的感情竟然建立在三天兩頭互掐互損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上,而且從高中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顧停雲在別人面前話不多,剛認識他的時候袁千秋以爲他是性格內向不善言辭,熟了以後才發現其實不然。

這傢伙的口才和刻薄勁只在跟他說話的時候展現得淋漓盡致。袁千秋後來才明白,原來這廝不是不愛講話,只是沒找到合適的貶損對象,毒舌屬性無用武之地罷了。

“別扔垃圾桶裡,會有味道,下午還怎麼辦公?”顧停雲邊說邊幫袁千秋收拾飯盒,“一會兒我帶出去。”

袁千秋盯着他,似笑非笑,“我媽跟我講過,停雲要是個姑娘,那我必須得把她娶回家。”

“是姑娘我也不想嫁你這樣的。”顧停雲煞有介事地說道,“不過,你要是個姑娘,興許我會考慮一下。”

“說得真像那麼回事。認識你十來年,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你對姑娘有興趣。”袁千秋哂了一句,想了想,語氣突然正經起來,“說來你已經單了有幾年了吧?我看你越來越有斷絕情愛孤獨終老的架勢了,不結婚歸不結婚,一把年紀了,也不能老這麼下去。說說,怎麼打算的?”

“哪把年紀了?三十都還沒滿。我爹媽都不急,你着急什麼?”顧停雲不以爲然,“怎麼,自己情路一帆風順,有餘力操心我的終身大事了?”

袁千秋猝不及防被他戳了痛處,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好歹我還有個目標,你呢?有麼?”

顧停雲誠實地搖搖頭。

“沒有看得上眼的?還是看得上眼的看不上你?還是跟你互相看得上的已經名草有主了?”

“越說越離譜。”顧停雲習慣了這位最佳損友裹了層八卦外衣的關心,耐心十足地回答道,“沒這個心思,專心打工賺錢精進自身呢。”

袁千秋佯作驚訝,“奇了,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是個有點志向的人?我以爲你找到個還湊合的活計就從此不問世事混吃等死了。”

顧停雲笑着搖頭,“沒有孔方兄,即便遇到了心上人,也沒條件流連溫柔鄉啊。”

“少來,就你讀過幾本酸書。”袁千秋剔了他一眼,“我說你啊,不會還……還沒從上一段裡走出來吧?”

他說完之後小心翼翼地覷着顧停雲的臉色,生怕他一失足踩中地雷,把自己轟得外焦裡嫩。

顧停雲只是聳了聳肩,表情依然淡淡的,“幾百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

袁千秋自己卻不淡定了,“哎我操,不提還好,一提那混賬東西我就來氣。”

“你自己要提的。”顧停雲哭笑不得,“氣什麼,我本人都不在意了。”

“真不在意了麼?那之後你都沒跟我坐下來好好聊過這個人。”

“沒必要聊,浪費時間還影響你心情。”

“我還記得那天你喝多了給我打電話……”

顧停雲微微皺眉,“有這種事?我不記得了。”

“你是有本事把喝高了之後說的蠢話乾的蠢事忘得一乾二淨,可苦了聽你哭訴給你收拾爛攤子的人。”

顧停雲臉色更難看了,“哭訴?”他從來不做這麼不體面的事。

袁千秋屁股一撅顧停雲就知道他要放什麼屁。實話還是謊話,一眼就能看出來。

“對啊,哭得可慘了。”袁千秋點點頭,神色不似作僞,顧停雲看在眼裡,心裡開始打鼓。

他無端端地想起喻宵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再想到自己喝醉之後可能在他面前說了些該遭天譴的胡話,忽然從他那看破紅塵的皮相下品出了一絲苦大仇深的意味來。負罪感就這麼從腳底,攀着小腿脛骨升了上來。

但他極度抗拒從別人嘴裡聽到自己的窘態,所以儘管忐忑,還是沒有追問袁千秋當天的具體情況。

“行了,那件事就別提了。”顧停雲強行截斷了這個於他而言相當於公開處刑的話題,“過去的事我的確已經沒放在心上了,你用不着操心。”

袁千秋將信將疑地看着他。

“你不是想知道我爲什麼一直沒找新的麼?”顧停雲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輕嘆一聲,“因爲我心態上還沒完全調整過來。我不是指感情,我是說情緒。”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感情在不久的將來還會有後續,並且會以比第一次更加不堪的方式收場。偏偏在他下定決心從舊情裡抽身的時候,那人不請自來,生生把一隻腳已經跨出囹圄的他又推回了鐵柵欄裡邊,再一次地用所謂的深情,對他處以極刑。

他接着說道:“你明白的,我不能在這種狀態下招惹別人,於人於己都不負責任。”

袁千秋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也是。雖然我知道你已經對姓沈的死了心,但畢竟他折騰了你那麼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化乾淨的。”

顧停雲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主動表態道:“我會盡快。”

“停雲。”袁千秋往喉嚨裡灌了一口水,半不正經的笑容已經被他完全收了起來,換上了一副認真的表情,“我等你走出來。等你找到對的人,這樣我才放心。”

顧停雲心想,可惜後來的我辜負了你的期待。

但這一次不會了。現在的他不會重蹈覆轍了。

他說:“我會的。”

袁千秋直勾勾地看着他,緩緩道:“不管什麼理由,只要你有喜歡的人並且打定主意要跟他在一起,我就鐵定站在你這邊。”

顧停雲微微彎起嘴角,淺淡的笑意漾開來,“我知道。”

“但我話說在前面。如果再跟上一個一樣……”袁千秋頓了頓,“我說什麼也會拉住你。”

一杯水喝得見底了。

“你放心,我有分寸。”顧停雲拿起地上的塑料袋晃了晃,“等下有課,我走了。改天請我吃飯。”

“行,你先想好吃什麼吧。”袁千秋一隻手撐着下巴,另一隻手向顧停雲揮了揮,目送他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