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浮光(2)

去圖書館門口堵人的兩名“特派”記者回到停車場的時候,黃昏即將冥落。

張晴笑得陽光燦爛,一見喻宵就開始邀功,“組長,我們超額完成了任務。”

喻宵擡了擡眉毛,罕見地露出饒有興味的表情,“怎麼個超額法?”

“連他家有幾口人都問出來了。”張晴洋洋得意道,“還偷拍了幾組他的長鏡頭,不過只有背影和側面。”

小陳無奈道:“新聞工作者的職業原則和專業素養都跟午飯一起吃掉了。”

“又不會播出去。”張晴不以爲然,“跟主題相關的都問了,跟主題無關的……”她有些心虛地瞄了喻宵一眼,見後者表情平和,便壯着膽子說了下去,“我覺得組長有可能會感興趣,所以以個人的名義也問了一下,我向他保證這部分會剪掉的。”

小陳心裡嘀咕,他從來沒見過組長對攝影之外的事情表現出興趣,莫非身爲女性的張晴對這方面的感覺比較敏銳,能看出他看不出來的喻宵的心思?

他回想了一下他跟張晴剛剛採訪的那個人,確實形象氣質學識俱佳,可關鍵那是個男人啊。

他滿腹狐疑地看了張晴一眼,接着就聽到喻宵說:“他家有幾口人?”

張晴只是抖個機靈,沒想到喻宵真的會對她的一個玩笑發問。她愣了愣,答道:“他說‘老家三口人,這兒兩口人’。”

喻宵挑了挑眉,“嗯”了一聲,沒別的表示。

看這約等於沒有反應的反應,張晴跟小陳只道他是爲了配合張晴耍寶才隨口問了一句,便沒有放在心上。

只有喻宵知道,這一瞬間他荒蕪已久的內心世界忽然遍染滿眼的綠意,湖面湖畔的層冰積雪在春天的第一縷陽光灑下時施施然消融,緊接着,東風第一枝在小鑼竹板啷噹響的報春聲中搖曳生姿起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原來也可以這樣美妙。

“今天的工作就到這裡。”喻宵的語氣較平時輕快了三分,“你們回臺裡吧,我還要等個人。”

三人謹遵指示,收拾了器材塞進麪包車的後備箱裡,開着車跑了。

幾分鐘後,喻宵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

“嗯,我在春深湖前面的停車場。”

兩人一起出校門的時間,剛好是最後一節課下課,大批學生涌出學校的時間。漢語言1401班的幾個女生在人羣中發現顧停雲跟他身旁的神秘男子之後立刻呼朋引伴,把附近同班的男生女生都聚了過來,一羣人不聲不響地跟在他們後面。

他們不怎麼交談,偏偏走在一起就是有一股子讓人無法忽視的曖昧氛圍。學生們看着喻宵的右手和顧停雲的左手正循着相同的節奏前後擺着,覺得它們不牽起來簡直對不起人民。

該班女生將“腐眼看人基”的優良傳統不折不扣地從入學貫徹到了現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是一股清流的幾個男生也漸漸被帶成了泥石流,室友之間看彼此的眼神有時候都不太對。

顧停雲完全沒察覺到身後熾熱的目光,走得自在如風。

他的目光隨意地落在喻宵手上,以欣賞藝術品的心態欣賞了一會兒喻宵漂亮的手,看了一會兒才注意到他袖口的不自然狀態,提醒道:“你袖子上有顆釦子鬆了,左手。”

喻宵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左邊袖口,驚訝於顧停雲觀察之細緻,以及關注點之清奇。

他爲什麼會注意我的袖管?他在看我的手嗎?他在……看我?

表面上還是波瀾不驚地應了一句:“沒事,回去再弄吧。”

十分淡定,十分從容,內心活動一點也沒有暴露出來。

又走了幾步,顧停雲突然停了下來。喻宵剛想問他怎麼了,顧停雲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低下頭幫他把那顆釦子扣好,“喏”了一聲。

喻宵:“……謝謝。”

表面寵辱不驚,內心濁浪排空。

後面的女生很高興又有了新的談資。

出校門口右拐,大約五分鐘的腳程就能到地鐵站。靠近進站臺階的時候,顧停雲瞥見路邊停着一輛銀白色的奧迪A6。

他權當沒看見,繼續往前走。

路過那輛車的時候,車上的人搖下了車窗。

那是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約莫三十歲出頭,鼻樑上駕着一副頗文藝的槍灰色細框眼鏡,眼神陰鬱,面頰清癯,比當年風華正茂的好模樣差上那麼一分,但歲月沒忍心謀殺他的美貌,面色一沉眉頭一皺,當年中文系冷麪系草的風姿猶存。

“停雲。”他喚道。

顧停雲置若罔聞。

“停雲,等一下!”

喻宵沒看到車裡是什麼人,但看顧停雲面色不善,便知道他有私事要解決,說了一句“我去裡面等你”就先走了。

顧停雲認命地停下了腳步,沒去看車裡的人,而是注視着喻宵一步一個臺階地走進了地鐵站。正要移開視線的時候,喻宵卻突然轉過了頭來,往他這邊望了一眼。

就在顧停雲愣神的空檔,身後一個聲音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男朋友嗎?”

顧停雲乾笑一聲,轉過頭來冷冷地看着沈明昱,“沈老師無權過問我的私事吧。”

“你連一聲‘師哥’都不肯叫了嗎?”

稱你一聲“老師”都算給你面子了,顧停雲想。他覺得這樣說未免太不客氣,所以改口說道:“師你媽。”

顧停雲式的“客氣”。

沈明昱知道他對自己積怨很深,便也不惱,只是覺得失落。曾經最深情的人,現在變成最無情的那一個了。可這怨不得別人。

他剛纔看顧停雲和旁邊的男人始終保持着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就知道他們的關係並不親密,也就基本排除了他們是戀人的可能。他沒再追問,生硬地轉了個話鋒,“花收到了嗎?”

顧停雲聲音發硬,“收到了。”

“喜歡嗎?”

顧停雲的右眼皮跳了幾下。只要一跟這個人說話,他的脾氣就會變得非常壞,壞到自己控制不住。

“不喜歡,聞着想吐。”他說。

“那我給你畫的花呢?那幅墨梅……還在嗎?”沈明昱不死心地追問道。

“墨梅?”顧停雲佯裝茫然,“不記得了。”

“那幅畫,你好好地看過了嗎?”

顧停雲一臉油鹽不進,“不知道。”

沈明昱眉間紋路更深。他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又吞了下去。顧停雲看到他擱在方向盤上的手慢慢地收緊,握成拳,待他無聲地嘆完一口氣後,又無可奈何地鬆開。

顧停雲早就摸清了沈明昱的套路:隨時隨地能感動自己,還妄想感動別人。

“還有別的事嗎?”他問道。

沈明昱盯着他看了許久,終於苦大仇深地吐出來一句:“沒了。”

“那我走了。”顧停雲面無表情地甩下一句話,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停雲邊快步往地鐵站裡走,邊想像沈明昱開車時鎖着眉頭,緊抿着嘴脣的樣子。

他一直知道沈明昱很能裝,但他清楚,當年沈明昱對他的感情不是假的。理性上知道這一點,但感性上來說,他沒辦法不覺得沈明昱的“真心”很塑料。

他討厭優柔寡斷,而沈明昱大概是他認識的人裡面把“優柔寡斷”四個字詮釋得最爲淋漓盡致的一個。

本就是錯的人,糾纏下去害人害己。

他三步並作兩步踩着臺階往下走,進站後看到喻宵正在檢票口等他。喻宵把一張票遞給他,一句“我有交通卡”剛到嘴邊又被他嚥了下去。他接過票,想也沒想就握住了喻宵的手,拉着他一路小跑了起來。

“不好意思,耽擱了,不快一點可能會趕不上這一班。”

顧停雲看着單薄,手卻相當有力,步子也很快,喻宵跟着甚至有些吃力。

他的手骨節分明,沒有肉感。難怪他每天裡三層外三層把自己裹成個熊,握了他的手,喻宵才知道他的體溫比常人要低一點,手很冰,確實是會格外怕冷的體質。

顧停雲鬆開手的時候,喻宵的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顧停雲全然沒有尷尬的神色,很自然地走進了地鐵,搞得喻宵也不好意思尷尬了。

地鐵上已經沒有座位,過道被擠得水泄不通。兩人好不容易找到了能擱手的地方,喻宵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問道:“你每天上下班的時候,地鐵裡都是這種狀況?”

“可不嘛。”顧停雲說道,“雖說習慣成自然,但我還是沒辦法不羨慕有車的人啊。”

“等我攢夠錢給你也買一輛”這種話,喻宵打死都說不出口。主動提出接送顧停雲上下班也是不行的,就兩人現在的關係來看,僭越得太厲害了。

他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心裡已經就“該如何接顧停雲的話才顯得不可疑”寫了一篇小論文。

論文寫完之後,他得出的答案是:“嗯。”

“嗯”這個字,對喻宵來說是可以用來終結一切讓他爲難的話題的萬金油。

顧停雲早就習慣了他的惜字如金,自然不見怪,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地鐵發動了。

車廂里人頭攢動。喻宵拉着扶手站在顧停雲身後,胸膛緊緊地貼着顧停雲的背脊。喻宵的手臂往前靠過來的時候,彷彿形成了一個從背後擁抱着顧停雲的姿勢。許是車廂裡太悶熱,顧停雲的呼吸莫名變得膠着起來,心臟也有了不知名的異動,殊不知這種微小的異動置換到喻宵心裡,已經是一場海嘯了。

他站得有些疲累,拉扶手的力道不知不覺減輕了一些。地鐵在某一站停下來的時候,他沒做好準備,整個人由於慣性向前撲過去,眼看着就要撞上前面的人。

千鈞一髮之際,有隻手臂適時地伸過來環住了他的腰。

“沒事吧?”耳邊響起來的是喻宵溫和的聲音。

顧停雲藉着腰上手臂的力量穩住了自己,重新拉穩扶手往後看的時候,對上喻宵一雙好看的鳳眼。那裡面熱燙得快要沸騰起來的情緒連喻宵自己都沒有察覺到。

顧停雲覺得頭有點疼。

“你很瘦。”喻宵鬆開環在顧停雲腰上的那隻手,低聲說了一句,“比看起來還要瘦。”

顧停雲的耳畔迴盪着喻宵低沉好聽的尾音,平白無故品出了一絲魅惑的味道,心裡愈發混亂。不知道該怎樣接話,只好胡謅一句:“小時候家裡窮,一日三餐都是胡蘿蔔和土豆。”

後半車程,顧停雲都沒有轉頭跟喻宵說一句話,當然也沒看到喻宵發燒似的燒成一片紅的耳根。

下地鐵的時候,一車廂的人都拼了命似的涌向門口。喻宵被人羣推搡着出了地鐵,顧停雲仍然在裡頭艱難突圍。

喻宵剛想擠回去把顧停雲帶出來,就看到一隻白淨瘦削的手在高舉着奮力求救。他立刻伸手攫住顧停雲的手腕,一發力,把被堵在門口的人拉出了包圍圈。

顧停雲扒了扒自己的頭髮,“我坐了那麼多年地鐵,沒想到輸給了一個新手。”

喻宵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因爲我有特殊的脫身技巧吧。”

人潮沸反盈天地向着出站口涌去。顧停雲站在空蕩一片的地鐵軌道旁,看着喻宵嘴角的那一抹笑,足足愣了十秒鐘。

喻宵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終於連臉頰也開始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