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延和殿內點起燈火,亮如白晝。
吩咐賜座,讓程琳坐了,趙禎道:“夜色深了,本不想勞煩學士,只是今天談的京師銀行的事情,事關重大,不問清楚了朕實在難以安寢。——夜深未着袍帶,學士勿怪。”
程琳忙道不敢,捧笏謝恩。
在程琳身後,站着的是代表皇宮管京師銀行的張惟吉,他是內侍,皇帝面前可就沒有位子了。翰林學士這個級別,皇帝召見是有禮儀的,雖然便殿可以穿便服,但必須袍帶整齊。趙禎是準備休息了,實在睡不着才召程琳來,不着袍帶要向程琳表示歉意。
吩咐上了茶湯,趙禎纔對程琳道:“白天在崇政殿裡,學士講京師銀行現在並沒有什麼錢向外放貸,而西京銀行則現錢充裕。兩家銀行是一起開的,本錢一樣,不過是過去幾個月而已,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差別?真的是按着規例就是如此?”
程琳就知道這麼晚召自己來,必然是問的這件事情,早早做了準備。
京師銀行現在是內府的錢袋子,爲皇帝斂財的,贏利能力出了問題,第一個急的就是趙禎。其實這還是其次,皇帝斂財用來做什麼?僅僅爲了皇宮的消費,根本不需要如此費心費力,真正的用意其實是用這些財力來操控朝政。以前是三司的手裡沒錢了,利用到內藏庫借貸的機會,皇帝乘機用批不批、批多少來影響具體政務。現在有了京師銀行,直接可以用對外放貸影響政務,這纔是讓趙禎睡不着覺的真正原因。
在崇政殿討論的時候趙禎還轉不過彎來,回到寢殿之後,越想越不對。現在向外放貸是用於官方大工程的,還是分期放貸,放多少、怎麼放可以直接操控這些工程啊。
朝廷政務一旦定下來,皇帝要想插手也非常複雜,這是從太祖時候起就定下來的祖宗家法。當年太祖想要文思院做個蒸籠,很久都沒有完成,他責問負責的人,答他要各種程序,光走流程就需要許多日子。太祖不快,趙普答他,這些規矩不是爲他而設的,是用來限制子孫的,爲政不能隨心所欲。太祖太宗時候定下來的施政核心,便是“事爲之防,曲爲之制”,凡事都立有制度,做事負責的人要互相牽制,這規矩也包括限制皇帝權力。
太宗真宗兩朝,內藏庫的規模越來越大,並不是皇帝需要用錢的地方多了,而是制度越來越嚴密,皇帝需要一個繞過制度直接操控朝政的手段。通過成立京師銀行,徐平把這手段交到了趙禎的手裡,他自己不會用,那怪得誰來?
本來趙禎是想叫徐平來問的,想來想去,還是召了程琳來。不是他信不過徐平,而是身份所限,徐平主管三司,管的就是外朝錢糧,哪怕是無意,也會一不小心就讓趙禎着了道。翰林學士到底名義上是內臣,皇帝身邊備顧問的,沒有利害關係。而程琳又是難得的理財能臣,多年主管過三司,現在又管着錢監,應該沒有什麼是他沒搞清楚的。
見趙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程琳從袖中取了一本冊子出來,雙手呈給趙禎:“陛下,這是設銀行的時候定下的規例,陛下親定。臣恭請御覽。”
趙禎接了冊子過來,隨手放到一邊:“等朕有了閒暇,再仔細看它,現在事急,還是請學士把利害剖析明白。到今天這步田地,到底是因爲什麼?”
這冊子當時是趙禎親自同意的不錯,但裡面的那些條款,到底是爲了什麼,當時他就有些稀裡糊塗。中書已經同意了,趙禎也召集人討論了幾次,還是理不明白,中書天天催着要發下去,他又怎麼可能不同意?
程琳道:“京師銀行和西京銀行同時設立,本錢相同,做的事情也相同,到今天天差地遠,只能怪到主事的人和辦事的官吏身上。也未必是他們不用心辦事,而是對於如何在銀行做事還有些懵懂。西京銀行主事的是楊告,他原是京西路轉運副使,在徐諫議手下見了錢莊在京西路是怎麼做起來的,做事都有章法。西京銀行下面做事的官吏,都是在京西路長時間浸淫,見慣了這類事的,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心裡都清楚明白。反觀京師銀行就不然了,主事的鄭待制對銀行如何做事本來就不甚清楚,下面主事的人,又多是皇宮裡過去的內侍,鄭待制約束不住。怠臣直言,陛下,內侍們目光短淺了些,爲害不小。”
趙禎就不由擡頭看站在程琳身後的張惟吉,面色有些不悅。張惟吉有苦難言,那些做事的內侍他也約束不住,鬧到這個局面,跟他的關係真不大。
程琳道:“陛下,京師銀行的事情微臣也聽說一些,跟張閣長無關。張閣長倒是時常讓下面的人小心謹慎一些,可做事的人往往矯稱聖旨,誰又有辦法?”
趙禎就裝作沒有聽到這話,矯稱聖旨肯定是有的,但也有不少是真地趙禎自己插手讓內侍們做的,現在根本就說不清楚了。知道毛病,以後收斂些就是。京師銀行既然可以做影響朝政的手段,以後趙禎還是要不時插手,現在只有裝糊塗。
程琳只有把這話揭過,接着道:“依微臣看京師銀行,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一是做事的人獲利之心太急,失了謹慎。盛夏之時,因爲有大筆的錢貸不出去,沒有利息收入,而京師百姓又存錢進來,賬上不斷有利息支出。那時只想着趕緊把手裡的錢貸出去,好坐收利息。如此一來,對到銀行貸錢的人便就查得不嚴,在審計司發現不對,要嚴查的時候,又故意給那些人包庇,導致審計司一直查不清楚。現在手裡的錢放出去了,但這些錢到底流向了哪裡,只怕銀行做事的人心裡也沒有底。爲什麼錢監要收京師銀行放錢的規模?因爲僅從賬上就可以看出來,從那裡貸錢的公司,有的就是借新錢來還利息,這樣風險是極大的。銀行對外放貸的風險大了,按照規例錢監就要收縮他放錢的數目。”
趙禎心裡只有嘆氣,那本見鬼的規例,當時只想着徐平跟自己說了幾次,定的極是嚴密,銀行一旦不按規矩做事就會受到嚴懲。哪裡能夠想到,嚴懲的是自己的錢。當時如果知道會有今天,絕不會讓事情這麼嚴重,講道理,新的事物總要讓人學習嗎。
程琳又道:“京師銀行第二件做錯了的,是幾個月過去了,下面做事的人對規例還是不熟。這可怪不得別人了,做這行當,不熟悉規例怎麼行?三司那裡,每隔幾日便就讓三司銀行的官吏學習規例,而且學的規範定得極細。同樣是幾個月的時間,三司銀行可是給衙門放款,按說更可能出事,他們那裡卻是好好的。”
趙禎沉默了一會,才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有等此事過去,從三司銀行那裡調些人手來,讓京師銀行不再如此混亂。學士,當今之計,要讓京師銀行不失了給做的工程放錢的時機,該如何做?有沒有應急的辦法?”
程琳猶豫了一下,還是道:“辦法不是沒有,只是做起來辦事的官吏要些手段。”
趙禎又看了看張惟吉,對程琳道:“學士只管說,總有人去做事情。”
“臣瞭解過京師銀行對外放的貸,做事的人千錯萬錯,但有一件事是做對了的,就是放貸的多是短期貸款,致長不過六個月。只要立即切斷給來歷不明的公司放貸,迅速回攏錢款,還是能夠湊出錢來向工程前邊放貸的。後面,只要不對這些人放貸了,慢慢把放出錢的人收回來,還能夠湊出貸給工程的錢。不過,這樣一來,京師銀行就要過上一段苦日子了。先前亂來的風險,必然是要付出代價,才能慢慢消化掉。”
趙禎想想點了點頭:“若只是如此,倒也不難辦到。”
程琳微微搖頭:“想起來是不難做到,但是,先前京師銀行放出去的錢,好多是有收不回來的風險的。若不是如此,錢監又爲何要收他們的貸錢數額?臣怕的,是出現大量發放的貸款收不回來,引起京城的動盪。”
還有一點程琳沒有說,按照大家理出來的京師銀行貸款的模糊流向,有不少是流到了王公貴戚和禁軍軍官的手裡,這些人可不是好動的,只怕會出現風波。
趙禎不可能讓自己手這張操控朝政的牌廢掉,對張惟吉道:“剛纔程學士說的都極有道理,你可都聽清楚了?”
張惟吉施禮:“小的都聽的清楚。”
“好,你回去之後,立即着手準備,就按程學士說的做。屬下有哪個敢抗命,你來報我知曉,自有處分。你們先前向外貸錢貸得爽利,收錢也要爽利,不要惹出亂子!”
張惟吉應諾,心裡有些犯愁。收錢爽利還是能做到的,但不惹出亂子貌似有些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