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遊街,都是從東華門出來沿着御道到皇城南邊的御街,這條路上此時人山人海,滿城百姓都出來看新科狀元。
徐平翻身上馬,不敢走這條路,向東折到連通內城南北門的大道上,一路向南,過了信陵坊到了汴河,才沿着汴河邊的大道繞到城西,回到自己家裡。
徐家門前已經結了綵樓,院裡院外擺開流水席,不管認不認識,只要到了這裡說上一句:“恭喜小官人高中!”便可以坐下吃個酒足飯飽。
劉小乙牽着馬一到門前,站在門口的保福看見,高喊一聲:“恭喜小官人高中一等!”
說完,跑着過來牽馬。
徐平翻身下馬,整了整身上不倫不類的綠袍,還沒進門,便被前來賀喜的街坊四鄰圍住。尤其一羣不到十歲的小兒,圍着徐平一個勁喊着:“新科貴人大喜!新科貴人大喜!”
保福早有準備,從懷裡取出大把銅錢,向四周撒去。
小兒一鬨而散,追着銅錢去了,徐平才脫身出來進了家門。這個年代禮儀仍在,平常人家除了紅白喜事,不能用樂,爆竹是新生事物,倒是還沒有禁令。劉小乙和保福兩個便取出一大串鞭炮,站在門前燃放起來,添上幾分熱鬧。鞭炮是徐平在莊裡自己做出來的,也算此時東京城裡第一家了。
天大的事,也沒有父母迎子的道理。徐正一身綠袍,坐在大廳裡,看起來端端正正,頗有威嚴,實際心裡一顆心臟撲騰撲騰跳個不停,若不是周圍一羣親友看着,哪裡還坐得住。
旁邊的張三娘就沉不住氣了,雖然坐在那裡,一雙眼睛卻緊緊盯着廳門,眼角里已經含着淚花。日思夜想了多少年,沒想到兒子真中個進士回來,還是高高在上的第一等。過些日子,再把林素娘娶進門,這一輩子也就算完滿了。
李用和一家也早早到來,李璋一個人站在門口。他今年十五歲了,不再是那個頑劣少年,變得沉穩起來。
見到徐平,李璋急忙迎上前來,躬身行禮:“恭喜哥哥高中!”
徐平回過了禮,便由李璋引着進了廳門。
這本是自家兄弟要做的事,徐家只有徐平一個,只好讓從小一起長大的李璋來代做了。熟識的人中,他是惟一的小輩了。徐家雖然是生意人家,今天如此重要的日子,這些基本禮儀還是要個樣子。
進了廳門,徐平向正中坐着父母行大禮參拜。自此之後有了官身,正式成年,與從前再不能比了。
行過禮後,張三娘再也忍不住,一下站起來拉住徐平,上下看個不停,含着淚道:“千思萬想,做孃的也不敢想到有今天!大郎爭氣,從此以後,這家裡全要靠你了!”
徐正起身,來到徐平身前重重按了按他的肩膀,喝斥張三娘:“今天大喜的日子,你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張三娘抹着眼淚,戀戀不捨地把徐平放開。
周圍着的林文思、李用和等人這纔上來向徐平道喜。
徐平一一行禮謝過,纔算喘了口氣。
今天的事情對他就像做了一個大夢一般,總是覺得虛幻。雖然這兩年一心都撲在科舉考試上,思想終究是不同,並沒有平常讀書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沒有不成器的讀書人當官撈錢博富貴的想法,倒像是他前世一級一級考試一般,人生就是這麼安排的,總得去走一遭。至於中進士之後如何,徐平完全沒有去想。他的志向就是把前世自己被壓住的才學發揮出來,打造一個大大的莊園,一個可以立爲當世模板的農業帝國。中進士最主要是爲這個身份,從此不再會被阿狗阿貓欺負了,用這個身份去幹什麼卻沒有想過。
徐平沒想在這個時代去當什麼官,勞心勞力對他自己沒半分好處的事,官場上還危機四伏,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
在崇政殿裡被萬衆矚目,徐平已經覺得有些不自然,他更願意默默地接過一個進士頭銜,繼續自己從前的生活。等回到家裡,見到家人和親戚朋友擺出這麼大的場面,他倒有些惶恐了,不知該怎麼面對。
行禮慶賀完畢,秀秀走上來道過喜,便領着徐平回自己小院更衣。他現在正常袍服外面套着綠色官袍,手裡拿着笏板,不但是看起來不倫不類,暮春的天氣也是熱得不行。
跟在徐平身後,秀秀大氣也不敢出。
徐平正想着心事,並沒有注意到秀秀的表情。
更衣完畢,正要出門的時候,秀秀低着頭捏着衣角對徐平道:“官人,如今你身份不比從前,還要秀秀在身邊嗎?”
徐平奇道:“有什麼不一樣?我們只管像從前一樣過日子。有你在身邊習慣了,換個人我還不自在呢!”
秀秀囁嚅道:“官人高中,聽說還是與狀與排在一起的第一等,怎麼能跟以前一樣?我聽人說,中進士的都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怎麼是平常人敢比?我一個家裡放羊的女孩兒,什麼事都不懂,跟在官人身邊怕被人笑話。”
徐平笑笑,拍拍秀秀的腦袋,溫言道:“我是個什麼人,你天天在身邊還不明白?以後別聽那些神啊怪啊的故事了,都是騙小孩子玩的,當不得真。官人我以後富貴了,也讓你享福一輩子,再不受一點苦。”
秀秀微擡起頭,看着徐平,神色半信半疑。她自小聽的都是把讀書做官的人神話的故事,深信不疑,突然今天聽說徐平高中,而且唱名的時候天降瑞光,便仔細想以前與徐平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得罪天上的星宿,緊張得不行。自太宗起重用文人,真宗自己就神神道道的,民間也把讀書人神話起來。來到京城這些日子,尤其是蘇兒也來了的這段時光,她們和豆兒三人經常沒事便跑到附近的州西瓦子,尤其喜歡近些年興起的說小說,都是靈怪傳奇類的故事,更加讓她印象深刻。
見了秀秀的樣子,徐平也只能無耐地搖了搖頭。此時已經滿城傳開,城西徐家小官人唱名的時候天現祥光,驚動了皇上和滿朝文武,皇上金口玉言特提一等,越傳越神,還沒到天黑,已經快要與滿天神佛扯上關係了。這個時代最喜歡這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再加上徐平開封府本地出身,京城百姓天生就多一分親近,說的好像天上哪位大仙嘭地落下來一般。
換罷衣服,徐平覺得輕鬆了許多,心情也放鬆下來。今年天熱得早,多穿一層衣服誰受得了?尤其是從賜袍的時候開始,一衆新科進士就沒了讀書人的儀態,你爭我搶,擁擠不堪,對身體實在是一場折磨。
到了廳裡,酒宴已經擺好,屋裡的都是至親好友,林文思和李用和段老院子陪着徐正夫婦,李璋在一邊招呼。院子裡離廳近的是街坊四鄰,再向外有就連徐家也不知是什麼人了,都是來蹭吃蹭喝的。
在主席上敬過一圈酒,由李璋陪着,徐平一桌一桌敬過去。越是這個時候,越要顯得平易近人,給鄰居留個好印象,有說不完的好處。
這一圈喝完,徐平覺得有些頭暈,再喝不下了,便由李璋陪着回了自己小院。在院子裡的梧桐樹底下坐下,秀秀點碗熱茶過來,徐平喝過纔好了一些。
李璋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不無感慨地說:“還是讀書好,哥哥這一下高中,抵得上多少人辛苦一輩子!過些日子授官,必然在徐伯父之上,外放出去,不做個大州通判,也是上縣的正任知縣,從此出人頭地了!”
徐平笑着搖了搖頭:“別說我阿爹,他那個官誰都知道怎麼回事,不過多身官袍罷了。每個月的俸祿還不夠塞牙縫的,劉小乙都不願去領。至於我嗎,穿上這身官袍也不知好事還是壞事,誰知道外放到哪裡?要是遠了,又照顧不到爹孃,又賺不到錢,有什麼好處?”
李璋嘆口氣:“哥哥是站着說話不腰痛!你不知道小官的苦處,就像我阿爹,天天忙裡忙外,京城裡面高官如雲,到處受氣!每月領的那點祿米,也就是餓不着肚子罷了!要想升上一級,那是千難萬難,哪裡比得上進士,又不用守缺,又超資遷轉,用不了幾年就出頭。”
按照規矩,正榜進士不需要等缺,一授官都是實職,直接上任。當然同出身的沒這個待遇,與諸科一樣授不到京官,只是選人,沒有實缺,與其他選人一樣得乖乖地等出缺纔有得官當。守缺是很坑人的事情,只有本職俸祿,收入微薄,而遷轉則又看的是差遣年限,運氣不好實任三年守缺五年,升不上兩三級人就老得走不動路了。
徐平笑着對李璋說:“你這麼看重這個進士出身,不妨也去考一個。”
李璋自己就笑起來:“哥哥說得好輕鬆,以爲誰都與你一樣嗎?安安心心讀上兩三年書就能高中!我自小看見那些子曰詩云就頭能,沒這個造化。還是安心等我阿爹一切順利,再遷轉幾次,得個恩蔭出身吧。”
宋朝冗官最濫的其實不是科舉,而是恩蔭,不大的官就可以給兒子掙個出身,這條出路對李璋纔是比較實在。
說到李用和,徐平便問李璋:“對了,你阿爹不是也要換官嗎?不知會是什麼差事,千萬不要外任,我不在家裡,還指望你幫我照顧爹孃呢。”
李璋道:“這回可不如你的意,我阿爹下一任是要到考城縣做巡檢。不過那裡離京城不遠,我不隨着去上任,你不用擔心。”
考城就是後世的民權,仍屬開封府,離的不遠,徐平鬆了一口氣。他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一旦被差到天涯海角去,只能靠李家照應。
兩個兄弟坐在樹下,看着西天的漫天霞光,毫無目的地閒談,說些從前的趣事,憧憬着未來,好像回到了從前的少年時光。
有了官身,不僅僅是榮耀,在這個時代也有了推卸不掉的責任。這個時代比不得後世,遊宦生涯並不容易,背井離鄉,拋妻棄子,只有自己才知道其中的苦。宋朝很多地方都不允許帶家屬上任,也不允許在當官的地方娶妻生子置辦產業,是真正的遊子。徐平對進士身份又渴望又抗拒也有這個原因,朝廷給你無上榮耀,這一輩子也要賣給大宋朝廷了,完全不由自己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