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府城中最繁華的一處酒樓內,張元喜滋滋地看着自己的新官服,對早已坐在桌前的厲中壇、童大郎和病尉遲三人道:“兄弟這身新衣服,可還看得?”
童大郎淡淡地道:“沐猴而冠,再好的衣服,看着也是彆扭。”
張源在主位上坐下,對其餘人道:“哎,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一眨眼幾十年一輩子就過去了,多想無益!榮華富貴,天下間誰人不想要?雖然這只是蠻人的官,但到底是官嗎!”
童大郎冷笑:“童某生來孤寒,一個人獨自長大,也無人教導,什麼仁義禮智信,遵紀守法之類全然不知曉。不過,童某還要麪皮,我一個漢人,給蠻人做奴做僕,死了也沒臉到地底下見列祖列宗!世間事皆可做,漢奸卻是做不得!”
張元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到地底下找得到祖宗嗎?”
“這一世無父無母,就指望着到了地底認祖歸宗了。”童大郎拍着自己的臉,“坑蒙拐騙,殺人越禍,童某什麼事都做了,就只剩下一張麪皮了!若是丟了,再無臉見人!”
張元轉頭問病尉遲:“凌兄弟呢?說起來當年在洛陽城裡,你也是數得着的好漢子,現如今就只跟在童大身後,人前話也不多說一句,怎麼對得起你當年的兄弟!”
“我這一條命都是童大哥賞來的,水裡火裡,就只是童大哥一句話。張秀才要去做大事搏富貴,就只管去,我和童大哥江湖上走慣的人,做不來那些。”
幾個月的接觸,大家都知道病尉遲一切惟童大郎馬首是瞻,聽了病尉遲的話,張元並不意外。又轉頭對童大郎說道:“你們都是在宋境內犯下了案子,捲了錢財來党項,我知道你們用度不缺,天天好酒好肉逍遙。任我怎麼說,就是不動心。不過,童大,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破門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張某不才,在党項現在說話總比一個令尹有用!”
童大郎面色冷淡,擡起手來晃了晃,淡淡地道:“童某身無長物,就生得一身力氣,一副虎膽。這雙手也劫過財,也殺過人,也放過火,讓我過了這兩年快活日子,已經是足夠了!滅門的令尹灑家沒聽說過,只聽說過匹夫一怒,血濺五步!”
坐在張元一邊的吳昊見童大郎軟硬不吃,還出言威脅自己兩人,再也按捺不住,手掌在桌子上重重一按,厲聲喝道:“童大,我們好言相勸,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在興慶府,只要我們兄弟一聲令下,難不成你還能殺得過千軍萬馬?!”
童大郎看着吳昊冷笑一聲:“殺不殺不得過,要打過了才知道。不過,取你們兩個的項上人頭,那是一定不廢吹灰之力!”
吳昊大怒,猛地就要站起來,被張元伸手按住。
緊盯着童大郎,過了一會,張元突然展顏一笑:“親不親,故鄉人,在党項我們終歸是外人,想不到一塊去沒有關係,這三分情面終歸是要留下。人各有志,童大既然不願隨我們一起給党項做官,便由他去就是。——童大,今天該說的我們都說了,什麼時候你想通了,還可以隨時還找我們兄弟。獨在異鄉爲異客,異國他鄉的日子不好過的。”
童大郎隨便拱了拱手:“再是不好過,童某也還是應付得來。”
不再理童大郎,張元轉頭問一邊只顧喝酒的厲中壇:“厲先生,童大在宋境的時候,殺人越貨,劫財放火,說一句無惡不作也不爲過。但如今到了党項,卻要做起好人來了,只可惜,大宋的君臣是不會知道在這裡還有一位忠臣孝子的,白費他的心思。你我二人都是讀書之人,不敢說學富五車,但比那些尸位素餐的書呆子又差到那裡?只可恨宋廷有眼無珠,我們這些人物就只能次次落第,只會做兩篇俗詩爛文的酸腐就高登皇榜?這樣的事情公平不公平?一無是處的人物就在朝中做官,真正的英雄就流落荒野,這朝廷還有什麼意思?在宋朝的時候我們被人瞧不起,在党項就能做人上人,厲先生覺得如何?”
厲中壇一口把杯中的酒喝乾,重重按到桌子上道:“這樣朝廷沒意思,誰不想做人上人!”
吳昊聽了大喜,忙道:“厲先生是願意出來幫我們了?党項雖然是蕃人做主,但也沒有冷落了漢人。似我們這種人物,只要願爲他們做,高官厚祿並不難得!”
“幫你們?”厲中壇搖了搖頭,“宋廷確實做得不厚道,多少英雄人物只能在鄉野落魄一生,說起來令人心寒哪!可那是一回事,出來給党項人做奴僕又是一回事——”
第二次聽見別人叫自己爲党項的奴僕了,吳昊再也忍不住,不由高聲道:“厲先生,我們在党項做的是官,官!看,我們有官服的,不是奴僕!”
厲中壇搖頭冷笑:“穿身朱袍就是官了?這樣的官,我可以做幾十身朱袍,一天封出幾十個來!我問你,你在党項做官,管什麼事?手下管多少人?”
吳昊不由脹紅了臉:“我們是做侍從,備顧問,產管俗務!厲先生是宋人,當然知道詞臣侍從最清貴,哪裡是那些俗官能夠比的!”
“你若是真信了自己的話,我還真佩服!騙別人容易,能把自己也騙了纔算得上是個人物!”厲中壇連連冷笑搖頭,“沒有事情可管就成清貴詞臣了?你當我是三歲孩子,能信這種鬼話!大宋的詞臣是無事不管,你這官是什麼事也管不到,那能一樣?!”
張元道:“厲先生的話也有失偏頗,宋到党項來的人本就不多,有真才實行的更少,急切間他們不信不過,有所保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做下去,真做幾件大事出來,必然能夠取得党項人的信任。烏珠大王有大志向,必然會做出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總有用武之地!”
厲中壇一聲冷笑:“既然如此,你們兄弟去搏一搏這富貴好了。童大一個無父無母的閒漢猶不做的事,厲某好歹是讀過聖賢書的,又怎麼可能去做?”
吳昊哪裡還忍得不住,不由尖聲道:“偏你讀過書,我們兄弟就沒有讀過?我們好歹也曾過了省試,在御前殿試過。哼,你這知忠孝節義的,卻連發解都不能!”
“殿試過又如何?”厲中壇雙一手攤,一聲大笑,只是喝酒。“黜落了還不跟我一樣!”
見厲中壇和童大郎一樣軟硬不吃,張元心裡暗恨,一張白麪皮只是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