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州驛館。
秀秀無聊地用手划着陶盆裡面的清水,對旁邊站着的高大全道:“高大哥,這裡不冷不熱,多麼舒服!來之前官人一個勁說嶺南多麼可怕,原來都是騙人的!看我年紀小,就拿大話嚇我!”
高大全苦笑着搖了搖頭:“秀秀,現在是冬天,已經進了臘月了!這天氣熱得都跟京城陽春三月似的,要是到了夏天會有多熱!”
“是哦,我都忘了快過年了!”秀秀擡起頭,想了一會,突然驚得蹦了起來,“啊呀!現在就這麼熱,到了夏天還不得把人烤熟了!我們老家的夏天我都覺得熱得受不了,這裡夏天可要怎麼活?”
一邊說着,一邊想象着這裡夏天的場景,越想越怕,差一點就哭出來。
高大全這個粗豪漢子最怕女人哭,急忙安慰道:“不要自己嚇自己!官人不是說了嗎,這裡冬天比我們那裡暖和得多,夏天卻相差不大,只是時間長一些罷了。你看這桂州城裡人煙輻湊,那麼多人,還有很多是從中原遷居這裡的,一代一代百十年了,不都活得好好的?”
秀秀聽了,歪着頭道:“說的也是,下午賣給我們蜜桔的那個老伯就說他祖上是從中原遷來的,爲了逃避唐末戰亂,一百多年了呢!”
去了這個心腹大患,秀秀又高興起來,對高大全說:“若是夏天不熱死人,這裡也挺好啊!高大哥你看,到處都綠油油的,還開着花呢。對了,下午買的蜜桔你吃了沒?可真甜!我以前都沒吃過。”
高大全的心思跟不上小女孩的節奏,只是苦笑着搖頭道:“吃過了。”
秀秀想了想,又道:“官人出去作客了,不知會不會帶好吃的回來。”
高大全無耐地說:“到底還是孩子,只知道吃。”
桂州廣南西路轉運司衙門,新到任的轉運使王惟正正宴請同僚屬下。
後花園裡絲竹之聲不絕,十幾個女妓有的吹笛捻弦,有的懷抱琵琶,還有幾個身姿妖嬈的翩翩起舞,低聲淺唱。
主位上一位面色微黑一絡黑髯的中年人,五十多歲,沉默不語地看着面前正歌舞的女妓。正是此地的主人,新任廣南西路轉運使王惟正,字晦蒙,年前從荊湖南路提點刑獄任上調來,剛到任不到兩個月。
旁邊作陪的有桂州知州田紹忠,桂、宜、融、柳、象沿邊兵馬都監兼知宜州馮伸己,客位上則是新任邕州通判徐平。
廣南西路沿邊,知州基本都是武臣出任,田紹忠和馮伸己兩人都是四十多歲,恩蔭出仕,仕宦經歷都是兩廣和荊湖南路,圍着洞蠻打轉。
見王惟正悶悶不樂,田紹忠湊近低聲道:“漕使因何煩惱?”
王惟正看了一眼徐平,嘆了口氣:“嶺南什麼地方?戶口雖少,洞蠻無數,事務繁劇。中書怎麼想的?派了這麼個不知事的少年人來通判邕州。曹堯卿已經年邁,需要專心蠻夷事務,民事全靠通判。這少年初次出仕,對政務一無所知,怎能當此大任?”
田紹忠道:“漕使怎麼這麼說?我聽說徐通判進士及第位列一等,唱名的時候天現瑞光,聖上都對他青眼有加,想必是有真材實學的。”
王惟正哼了一聲:“進士及第,會做詩賦有什麼用?吏幹要一年一年做親民官積攢下來,不是熟讀經書就行!”
王惟正鹹平九年二十七歲進士及第,由司戶參軍做起,判官、通判、知州一步步走上來,有資格不把徐平放在眼裡。田紹忠卻是個武臣,不敢隨便評判文官,不好附和,乖乖閉上了嘴。
他們的談話徐平聽不到,如果聽到了說不定還覺得有道理。上任之前吏部有過專門的入職培訓,雖然時間很短內容簡單,基本注意事項卻說清楚了。
因爲避劉太后父親劉通的諱,此時的通判正式名稱是同判,但除了公文上注意,私下裡也沒人斤斤計較。
按照前世的印象,通判是州里的二把手,也就是副知州,經過培訓之後徐平才知道遠不是這麼回事,最少這個年代還不是。
通判源自隨唐,但真正意義上宋朝的通判則是太祖收復荊湖時設置,最初的目的就是爲了監視新收復土地上荊湖的舊官,號曰監州,經常凌駕於知州之上。太祖專門下詔,讓通判不得獨斷專行,大事必須與知州聯署才生效,這纔算把通判的氣焰壓了下來。從此之後,隨着地方的穩定,通判的地位漸漸降低。但此時還遠不到副職的地步,應該算是州里的第二長官。硬要比的話,通判與知州的關係類似於他前代的市長與書記的關係。
通判專管財政,其他事務也有權插手,本就爲監視知州而設,所以有監察權和單獨上奏的權力。尤其是在武臣任知州的地方,州里財政算是通判專權,民政事務也大多是通判處理。
如果僅是這些,王惟正還不至於煩惱。雖然此時轉運使是兩宋職權最重的時候,但還是以轉運財賦和監察州縣爲主,其他事務雖然也插手,並不能獨斷專行。關鍵的就在於轉運使兩大本職,財賦和監察剛好與通判是一條線。從實際意義上,知州不是轉運使的下級,轉運使只是督察知州工作的,但通判在業務上與轉運使緊密相連。
宋朝之所以能牢牢控制住地方,最大的原因是掌握了地方財政。從中央的三司,到路一級的轉運使,到州一級的通判,再到縣一級的主簿,這一條線把財政控制死了,地方官實際被排擠在外,翻不起浪花。所以轉運使又被此時的人稱作“計使”,正說明了這個性質。
另一方面,從中央的御史,到路一級的轉運使,再到州一級的通判,又是宋朝監察的主線,轉運使又稱“外臺”,轉運使的下線還是通判。
從去年葉參任滿,廣南西路的提刑司被廢,監司只剩轉運使司,來這麼一個一無所知的下屬,王惟正看着就愁。
徐平沒有心思猜測上司王惟正的想法,倒是對陪客的馮伸己感興趣。馮伸己正是那位徐平眼中探花郎的榜樣馮拯的次子,恩蔭做官,所以在武臣序列。
馮拯也是個妙人,兩個兒子全部在武臣序列,一在西北一在西南,全都是戰功赫赫,大有前途。
即使不能考中進士,恩蔭也是可以進入文官序列的,以此時重文輕武的風氣,馮拯的選擇耐人尋味。
與自己一樣,馮拯也是出身寒門,父親曾經在趙普家裡做主管,其實就是傭奴,少年時被趙普賞識,粗通詩賦中了進士,最後拜相。這一切都與自己有不少相似的地方,結果不但馮拯自己一生富貴,兩個兒子在同年進士的後代裡也是出類拔萃,不由得徐平不注意。
正在徐平浮想聯翩的時候,一曲終了,歌曲行禮退下。
王惟正舉杯,衆人連喝三杯。
因爲文武雜處,大家興趣不同,也就沒什麼節目。
田紹忠是桂州主人,管着歌舞的官妓,便吩咐道:“今日客人是新科探花郎,你們上去敬一杯酒!”
不等其他人反應,一個女妓站起身來,嫋嫋婷婷走到徐平面前,端起酒壺倒了酒,舉杯道:“賤妾憐香,賀新科貴人壽!”
徐平擡頭看了一眼,見憐香十七八歲的年紀,膚色細白,面容嫵媚,打扮得花枝招展,看着自己的一雙眼睛脈脈含情。心裡疑惑,這女孩莫不成看上自己了?這才見一面而已,南方女子這麼多情?不過身爲官妓,難道不知道官員不能跟她們發生超友誼的關係嗎?
看徐平喝過了,憐香又倒上道:“這是桂州名酒‘瑞露’,兩湖兩廣都是大有名氣,喝過的官人無不交口稱讚。好事成雙,探花郎何不再飲一杯。”
這種場合徐平經驗少得可憐,不好推辭,只好又喝了。
憐香笑得更媚了,俏臉猶如清晨沾着露水的花朵,再次倒上,抿着嘴道:“貴人進士高第,文采必是好的,何不制首新詞我們姐妹來唱。”
徐平一衝動,便想背首這時沒出現的宋詞出來,好在明白自己斤兩,強行壓下了這個出風頭的念想,搖頭道:“我以詩賦中進士,學的都是先聖諸賢的學問,曲詞卻不精通。”
憐香微微失望,如果能讓新科進士給自己制一首詞,歌妓行裡也是一種榮耀,從此身價倍增,沒想到徐平直接拒絕了。
平復下心情,憐香又笑着道:“專心詩書自然是正道,是憐香唐突了。貴人自京師來,背首京師新詞我們來唱也是樂事,給衆位官人作耳目之娛。”
徐平想了一下,點點頭:“這倒使得,便背烏程張子野的一首《訴衷情》好了。這兩年他在京師遊學,詞名滿天下。
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
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
此時願作,楊柳千絲,絆惹春風。”
背完,看對面的憐香,低頭輕笑,無限嬌羞,低聲道:“這詞我好喜歡!官人稍等,我們姐妹這便準備唱。”
徐平微吃一驚:“我才背了一遍,你就記住了?”
“當然,賤妾自小記性就好!”
說完,憐香纖腰一扭,回到一衆女妓羣中,低聲說個不停。
田紹忠看着這情景,點頭微笑,看了王惟正一眼,卻見他只是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