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伏閤請對,堅決反對樞密院遣返投宋的山遇惟亮等人,之後翰林學士夏辣等人接連上章,一起反對。趙禎只好收回成命,讓樞密院與衆大臣在崇政殿御前集議。
張士遜臉色鐵青,把山遇惟亮事件前因後果說了一遍,便就閉上了嘴,一言不發。王德用留在西府當值,杜衍尚未回京,身軀肥胖的盛度如一尊大佛,肅容安座,對周圍不聞不看,同樣也一句話不說。
韓億沒有辦法,只好說道:“據山遇惟亮言,他先曾派人帶党項元昊所發誥、敕,到金明縣見都監李士彬,並曾送給其珠寶。只是後來不知何故,李士彬矢口否認——”
徐平起身問道:“敢問樞密,山遇惟亮送的党項誥、敕是否還在?”
“此是小事,不必深究。李士彬說並沒有與山遇惟亮的人見面,自然也就沒有這些。”
韓億有些無奈,今天張士遜不高興不想說話,什麼都落到自己身上,哪裡還有好心情。
徐平卻道:“事涉邊地軍情,怎麼能是小事呢?誥、敕若有,可以看党項元昊有沒有僭越之情。邊地多有人奏報元昊不臣,他發的誥、敕就是鐵證。有了這等證據,山遇惟亮投本朝就名正言順,元昊若要朝廷放人回去,我們放不放人就先佔住了一個理字。”
張士遜冷冷地道:“蕃邦小國,見識淺薄,又不知禮儀,僭越之事不知道有多少,當不得真。就是拿到了誥敕,有不臣之處,難道就能憑此問罪元昊了?”
徐平拱手:“樞相,對於党項不臣僭越之事不聞不問,而本朝邊地州軍與黨項有關的事情則小翼翼,生怕一個不好引起元昊的不高興,這樣做不對吧?君臣之禮天下大義,蕃邦小國無知樞密院便就當教導他們,教了不學,是他們的錯,朝廷師問罪別人也說不出什麼。”
張士遜冷笑:“無故興師,勞民傷財,非朝廷之福,智者不爲!”
“興師以伐不臣,怎麼可能是無緣無故呢?軍隊食國家之祿,爲朝廷臂膀,正該做這些事情。本朝待党項如父待子,兒子學不會,做父親的打罵教導是應該的。”
見剛開始不久,徐平就與樞密院的人頂了起來,這樣下去不是了局,晏殊道:“自澶州之戰後,天下承平數十年,軍備不修,禁軍能不能戰尚在兩可之間,豈可以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徐平,且聽樞密把事情原委講清楚,再從容議論不遲。”
徐平向晏殊拱手:“相公既如此說,那下官便只着就是。不過,禁軍能不能戰不可作爲對外苟且偷安的理由。在這種國家大政上作爲朝廷的依靠,正是禁軍的本分。若是擔心禁軍不能戰,那便就要早修戰備,讓他們能打善打,纔是常理。”
說完,徐平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正容危坐,等着樞密院講下去。
章得象小聲道:“事情應當爲何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今天只論山遇惟亮的事情,不可再多生枝節。”
韓億見徐平再沒有說話,稍鬆了一口氣,接着道:“山遇惟亮自言曾派人見過都監李士彬,而李士彬則說沒有此事。到底如何,樞密院正在查,還沒有定論。”
說到這裡,韓億自己都有些心虛。幾個月過去了,連這種小事都查不清楚,這件事樞密院處理得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偷眼看徐平,見他肅容安坐,沒有再乘機發難,韓億的心裡鬆了一口氣,接着道:“此事最終被邊帥知曉,鄜延路上報朝廷,已令李士彬推卻,不接納山遇惟亮。樞密院也行文鄜延、涇原、環慶等路,謹備斥侯,如果山遇惟亮不待招而自來,則好言撫慰,令其返回即可。”
見衆大臣沒人說什麼,韓億接着道:“樞密院已着人知會山遇惟亮,自真廟時趙德明稱臣納貢,四十年朝廷不招納党項亡臣,不可能對他破例。但山遇惟亮因爲與元昊有隙,還是不顧本朝所說,把家室焚燒一空,帶子女族人三十餘人投到保安軍。郭勸和李渭因爲山遇惟亮不請自來,如果納他,則與黨項交惡,不可因一人而使兩國交兵,所以上奏請送回惟亮。樞密院覺得他們通曉邊情,說得也有道理,便傳宣務令邊防安靜。”
翰林學士夏竦問韓億:“務令邊防安靜,樞密院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授權給邊將,如果山遇惟亮不願回,就械錮起來,強行送回去。”
韓億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山遇惟亮也總是講情理的人,會明白朝廷苦心的。”
夏竦冷笑:“在下只是問,如果山遇惟亮一定不願回,樞密院打算怎麼處?”
左右看看,張士遜和盛度都像沒有聽到一樣,垂目靜坐,顯然不想回答,韓億隻好硬着頭皮道:“樞密院當然不想發生此種事,惟亮實在不回,邊將自行處置即可。”
“什麼叫自行處置?把人抓起送回党項是自行處置,把人殺了也是自行處置,在邊地妥善安置也叫自行處置!密院如此說,就是把事情推給邊將,尸位素餐了?”
夏竦問得尖刻,讓徐平也覺得意外。夏竦奸詐,人人皆知,與胡旦、丁謂、王欽若等人類似,俱都是有才而無行。這種人,不關係到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按說不應該關心這種朝政,今天怎麼一反常態?想了好一會,徐平纔有些猜到夏竦的心思。
趙禎親政之前,夏竦曾經做了七年之久的樞密副使,那時他尚不滿五十歲,宰相唾手可得。哪裡知道皇帝親政之後,被貶出朝堂,就此與宰執的位子無緣。這次回到京城任翰林學士,夏竦眼巴巴的看着政事堂裡的位子呢。只是現在政事堂裡的人輕易動不得,只好先把眼光放到了樞密院。乘着徐平要求重議山遇惟亮之事的機會,夏竦打的主意是藉機讓樞密院的人下不來臺,好把別人踢出去,自己坐進去。
夏竦二十歲那一年,與契丹的戰事中父親夏承皓戰歿,他被補錄爲三班差使。他不想做武職,以自己的詩文謁李沆,其中一句“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爲李沆激賞,改爲丹陽縣主簿。這一句也是夏竦詩作的傳世名句,充分代表了他的風格。景德四年,夏竦二十四歲,中賢良方正制科,從此官路步上坦途,剛過四十歲就做到執政。
如果單單以才能論,夏竦可謂出色。詩自成一格,文專精四六,爲集歷代四六文之大成者,與晏殊同爲此時的時文領袖。在地方爲官,政績傑出,與同齡人比起來可謂鶴立雞羣,入樞府爲宰執算衆望所歸。壞就壞在,他的小心思太多,而現在不是丁謂、王欽若的時候了。大家被那兩個人禍害慘了,現在滿朝上下都防着這種人,讓夏竦有志難伸。
夏竦有資歷,有才能,可偏偏每次宰執出缺,他望眼欲穿,就是落不到自己頭上。這次終於明白過來,徐平既有皇帝支持,現在三司又勢大,不如借一次他的勢,對樞密院落井下石,說不定就能重新回到樞密院的位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