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眼看着就要出正月了,還是一副天寒地凍的樣子。
定西城裡,徐平正在認真地寫着自己昨天的學習心得。學軍事指揮沒有老師,這個年代只怕也已經沒有懂得的人了,大家只能從歷年戰例中自己總結,互相討論,配合沙盤推演和軍隊的實際演練來進行驗證。每天要寫學習心得,進行交流,是徐平定下的規矩,他自己當然不能違反。這個學習的過程很艱難,並不輕鬆。
陽光從窗外灑到書桌上,徐平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正要吩咐外面的譚虎去端盞茶來,休息一會,李璋從外面快步跑了進來。
到了房裡,向徐平叉手行禮,李璋沉聲道:“節帥,延州敗了!”
徐平閉上眼睛,沉默了好一會,才向李璋伸出手去,低聲道:“拿來我看。”
自從進入乾燥涼爽的秋季,元昊便就帶了党項的主力集中到了東線,在麟府路和鄜延路對面的夏州,不斷尋找作戰機會。
開始元昊的進攻目標實際在麟府路。麟、府、豐河外三州是河東路伸到黃河西岸的突出部,有這三州在,河東、陝西兩路就連成一體。如果党項佔據此三州,則就把宋朝的勢力向西壓過了黃河,佔據了黃河天險,同時獨佔橫山地利。
河外三州實行一種既不同於內地州郡,也不同於沿邊羈糜州的制度,類似於唐時的藩鎮。府州折家、麟州楊家、豐州王家,自五代起便就把持當地軍政大權,入宋之後三州知州依然由其子弟世襲。楊文廣便就是麟州楊家的同族,不過從他祖父楊業起,就開始領兵在外,世守麟州的是楊業的兄弟一支,到他父親楊延昭,實際就跟麟州的並系不大了。
此次讓元昊最終放棄了進攻麟府路的是府州知州折繼閔,今年剛剛二十三歲。本來繼位的是他堂哥折繼宣,因爲施政暴虐而撤職,由折繼閔繼任。雖然年輕,折繼閔卻多謀善斷,心思敏銳,沒有露出破綻,元昊最終轉頭向西。
在東線麟府、鄜延、環慶三路試探了幾個月,最終在正月中旬,眼看着春天將到的時候,被元昊在延州抓住了戰機。他先向範雍詐降,使範雍放鬆了戒備,然後沿洛水谷道攻保安軍,而後沿渾州川攻延州。扼守此路的金明寨都監李士彬號稱“鐵壁相公”,以善守著稱,嚴陣以待。元昊派依附自己的羌族詐降入金明寨中,李士彬建議全部遷往南方,範雍卻說“討而禽之,孰若招而致之?”全部安排到了李士彬寨中。最後被党項裡應外合攻破金明寨,打開了進攻延州的大門。此時在延州的範雍驚慌失措,連招環慶路的劉平和鄜延路的石元孫一起急救延州,劉平輕兵冒進,帶禁軍精銳一萬餘人被包圍於三川口。
到了這個地步,單盯着戰場上哪個力戰,哪個臨戰脫逃意義已經不大了。幾個月的時間,党項大軍在鄜延路北部來去自如,山川地理比宋軍還清楚。元昊未必有攻破延州的實力和決心,一直在尋找的機會,只怕就是要殲滅宋軍主力一部。圍點打援,經典戰術。
三川口一戰,以宋軍的徹底失敗而告終,劉平、石元孫兩位主將陷於敵中。此時戰敗責任的官司還在打,徐平也不能瞭解具體戰鬥經過,但帶來的惡劣影響已經可以想得到了。
三川口之敗,宋軍真正損失的人數並不太多,數千人而已,讓朝野震恐的,是兩位主將沒了,此其一。再一個是參與此戰的幾乎全部是京城禁軍的精銳。主力是步軍副指揮使劉平所帶的步軍司神衛軍,“上四軍”之一,禁軍中最頂尖的軍隊。配合的是殿前司都虞侯石元孫帶領的殿前司虎翼軍,僅略次於“上司軍”的精銳之軍。輔助他們的,則是馬軍司龍衛都虞侯王信所帶的龍衛軍騎兵,同樣是“上四軍”。而最讓人覺得可怕的,是這些禁軍精銳中的精銳沒有表現出應有的鬥志,主力神衛軍戰沒者也不到兩成。如果人人死戰,元昊雖然以數倍兵力進攻,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這一萬多禁軍。
這是一場京城禁軍成建制參與,由其本來的統兵官帶領作戰的敗仗,一次就失陷了兩位管軍大將,這纔是對大宋朝野最具衝擊力的。曾經被視爲天下精銳的禁軍,在這一戰中神話徹底破滅,太祖時南征北戰削平諸藩立下無數戰功的禁軍,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了三川口。從此之後,京城禁軍就將徹底失去對外作戰中的主力位置。
看過了手中的朝報,徐平輕吐了一口氣,問李璋:“具體的戰報還沒有下來?”
“鄜延路都監黃德和言劉平、石元孫降賊,而其軍中又說劉、石二帥是力戰而歿,雙方各執一詞,現在正打官司。具體的戰報,卻不清楚。”
徐平擺了擺手:“他們怎麼打官司我不管!你親自上書樞密院,讓他們把劉、石二軍各自如何行軍、如何紮營、如何接敵、最後如何失敗的,詳細一點移到秦鳳路。我們要藉着這一戰了解清楚党項作戰是如何習性,將來如何應對。仗打敗了,不趕緊總結教訓,卻對戰事的過程都搞不清楚,都盯着去打什麼官司,是等着再敗嗎?”
黃德和是宦官,名爲都監,實際上監軍,不然這官司也打不起來。徐平對戰爭中誰負多少責任興趣不大,一萬多人蔘與的大戰,大部分的人都了活下來,有人能夠顛倒黑白是無法想象的。不管誰真誰假,都只能矇騙一時,很快就會真相大白。徐平感興趣的,是雙方具體的戰鬥過程,通過分析這一戰例,提高自己軍中的指揮水平。
把朝報還給李璋,徐平坐到桌後,看着窗外出了一會神,嘆了口氣,對李璋道:“僅僅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一戰失利,十分錯處有八分要算在指揮無方上,最多一兩分算到前線將士不能死戰上。戰沒者兩成,神衛軍沒有潰散,党項也不敢銜尾而追,他們勉強當得起精銳了。最讓人覺得惡劣的,是他們撤回來了,卻把主將送給了番賊。”
李璋道:“現在朝中上下,都在責備神衛右廂都指揮使劉興等人,主將未退,就自己引兵遁歸。若是他們能夠死戰,兩位管軍大帥必不至沒於党項軍中。”
“劉平,石元孫,管軍大將軍啊,竟然離陣上前衝殺!荒唐!他們可是十幾萬大軍的統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以爲自己是營指揮使嗎!兩人就是萬人敵,衝上去又有多少用處?主將一沒,全軍潰敗,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