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年關,天氣嚴寒,京城家家戶戶屋檐下掛着長長的冰凌。天色未亮,青石鋪就的街道上結了一層冰,滑溜異常,不時有早起的小商小販跌在地上,貨物灑了一地。
樞密院都承指戰士寧不敢騎馬,一路快跑,到了呂夷簡府前,打門求見。
今天雙日,不早朝,呂夷簡年紀大了,尚未起牀。被家人喚醒,草草洗漱,呂夷簡滿心不悅,帶着起牀氣,黑着臉到了小花廳裡。
戰士寧在小花廳裡不住地來回踱步,見到呂夷簡進來,沒有注意他的臉色,急急忙忙上前行禮。從袖中取出兩封公文,戰士寧雙手捧手呂夷簡,口中道:“太尉,這兩封文字都是今天平明入城。一來自西北,一來自河北,事關重大,下官不敢耽擱,來報太尉!”
呂夷簡滿心不悅,隨手接了過來,展開觀看。看了來自西北王沿經略司的文書,心中已是吃了一驚,再看河北邊報,已是面色大變。
把兩封文書收起來,呂夷簡對戰士寧道:“你速回樞府,讓幾位樞密立即到樞府一起議事。我略作收拾,這便就趕過去。——記住,所有的人都要到,包括宋公垂!”
戰士寧應諾,急急忙忙出門,一溜小跑回樞密院去了。
呂夷簡站在小花廳裡愣了一會神,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們還沒定好將來是要羈縻還是郡縣,党項就來議和了。看來這一次,徐平是真把元昊打怕了。”
說完,回到後邊更衣,草草吃了兩口飯,便帶隨從到了樞密院。
不上早朝的日子,高級官員來得都晚,皇城裡顯得有些冷清。清晨的風像刀子一樣肆虐,刮在臉上生疼,走在路上的人都縮着脖子,頗有些鬼鬼崇崇的樣子。
進了樞府,到了官廳,一陣暖風迎面撲來,呂夷簡不由挺起胸,深吸了一口氣。
當值的公吏上了茶來,呂夷簡在案邊坐下,一邊喝茶,一邊仔細看那兩封文書。
過不了多久,王貽永最先進來。與呂夷簡敘禮畢,一落座便問道:“樞相如此急招我等來,不知是什麼大事?我武人,國事相公們商定,知會一聲便可。”
呂夷簡把兩封文書遞給他,口中道:“党項元昊請和,北邊契丹又牽扯進來,此事極是重大,怎能不招你來同議?此事中間只怕有許多曲折,我們千萬要仔細!”
王貽永接了文書,展開來看。一封是環慶路經略使王沿送來的,說是党項權臣野利旺榮聯名其弟野利旺令以及嵬名環、臥眷諍等番人大族豪酋寫了一封信函,派其教練使李文貴以這幾個人的名義,送到環慶路經略使司。信中說道,自從開戰以來,党項境內資用日漸睏乏,就連牛羊也都賣到了契丹去,已經無法支撐。党項已經深知當初叛宋爲非,願讓元昊去帝號,重新向宋稱臣。特別是後面,有全族願爲天子牧牛羊一句,其謙恭爲以前所未見。看到這一句,呂夷簡就知道党項這次在天都山真被徐平打怕了。
另一封是河北路送來的,說是接到契丹快馬傳書,其使節劉六符很快就到宋境,讓宋派人迎接。劉六符的來意也說得很清楚,就是勸宋與黨項議和。
契丹立國自然是以契丹人爲根基,但境內一直有幾個漢人世家躋身高層,勢力與契丹人中的幾大族不相上下。勢力最大的漢人四族被稱爲“燕四大族”,劉、韓、馬、趙,世代都有位至將相的人物。劉六符便出身於四大族的劉家,又是進士出身,在契丹的身份非常顯貴。契丹與宋的交往,一般是派一個契丹族的官員加一個漢人官員,單使的情況也很常見,便如劉六符這種本身就是契丹上層的漢人,或者契丹人中精通詩書的人。
派劉六符來,顯然契丹這次對調解宋與黨項的議和非常認真,不是隨便說說的。
王貽永放下文書,對呂夷簡道:“煞是奇怪,怎麼是野利旺榮這幾個番酋重臣,而不是元昊派人送書?莫不是天都山一敗,昊賊威名盡喪,在其國內地位不穩?”
呂夷簡搖了搖頭:“這種國家大事,豈能沒有元昊授意?用野利等人的名義,不過是昊賊試探而已。若是徑以他的名字來書,必然會被本朝輕視,以後少了轉圜的餘地。昊賊真正倚仗的,只怕還是契丹。不知他給了契丹什麼好處,能讓契丹人巴巴趕來京城。”
王貽永點了點頭,明白了呂夷簡的意思。現實逼迫元昊不得不請和,只是他還是放不下架子來,所以才讓臣子試探。如果接到野利旺榮的書信,大宋上下喜出望外,那麼在後面議和的過程中,他開的價就可以高一些。相反,如果大宋不屑一顧,後面議和就不得不放下身架,低聲下氣地來求了。不過最後想議和成功,還是靠契丹從中斡旋。元昊自己也知道以現在的局勢,隴右一二十萬大軍逼到了家門口,他自己又沒了可戰之兵,想回到以前沒有叛宋的日子是癡心妄想。只希望有契丹幫忙,付出的代價少一些。
天都山一戰,環慶路派葛懷敏去,結果寸功未立,還丟人現眼,讓王沿非常尷尬。元昊也是把握住了這一點,纔派李文貴去慶州,能夠在大宋掀起波瀾來。要不然,李文貴不管是到涇原還是秦鳳,甚至到延州去,都可能被認爲是詐降,先被地方主官關起來再說。
范仲淹在鄜延路雖然沒有參戰,但卻抓住這個党項實力減弱的機會,在橫山地區大規模地招納生羌,廣修寨堡,向前推進。他與韓琦、樑適等人都是有功無過,手中又握有對敵的優勢兵力,絕不可能輕易言和。邊帥有臨機處事之權,元昊想和,也會被這幾個人先壓一段時間,說不定就拖到隴右大軍打下鳴沙和韋州了。
想明白了這中間的利害關係,王貽永坐在那裡沉吟,再不說話。他是武將,但卻並沒有上陣拼殺過,純是一個富家子。而且愛好的也不是弓馬刀槍,而是琴棋書畫,日常過的日子比文官還像文人。作爲武將,王貽永與禁軍將領沒有共同語言,作爲文人,文官又視他爲武將,鄙夷他的見識,遇事不與他商量。這次是因爲事關重大,呂夷簡把樞密院的所有頭目都招過來商量,其實並沒有讓他拿主意的意思。
等了一會,章得象來,把文書看過一遍,也是與呂夷簡一樣的想法。這次元昊是真地想和了,只是擔心大宋給的價錢太低,才拉了契丹來,從中斡旋想要個好價錢。
宋綬已經病重,由家人扶着到了樞密院。不過他的性子最狠,依他的建議,此次就不報上去了,由樞密院作主,直接回絕元昊。契丹來使不讓入境,直接說與他們無關。
呂夷簡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本來朝中就有許多官員視他爲權臣,這樣做豈不是遺人話柄。按呂夷簡的習慣,真想這樣做,也不是自己出手,必然要找個冤大頭出來。
商量來商量去,最後還是由呂夷簡帶着文書緊急入宮,與中書商量之後,由趙禎自己拿主意。而且這麼重大的事情,必須要聽前線將帥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