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風帶着涼意,撲在臉上讓人猛一個激靈。東方一輪紅日初升,散發着萬道霞光掃在陰山之下,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
遠處有看不清的野獸在奔跑,偶爾好像還有野馬的影子。牧草早已枯黃,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聲雁唳劃破長空,震碎了這大山下,草原上的寧靜。
徐平迎着東方初升的太陽,對走過來的范仲淹道:“經略歇息得可好?天色已明,我們這便就前去會一會契丹的兩位使節。天時已到,大軍不能在這裡乾等下去。”
範仲看了看四周,點了點頭:“發的党項儲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後面的糧草需要千里轉運,一直等在這裡確實不是辦法。現在是九月,無論如何年前戰事都要結束了。”
“是啊,這樣等下去怎麼行?是打是和,痛痛快快地來一場!”
徐平一邊說着,一邊翻身上馬,與范仲淹一起直向東去。
青冢之下新設了一座軍帳,便就是雙方的談判之所,這裡正在豐州和雲內州的中間之地。其實按照以前的規矩,是不用如此做的,都是這邊派使臣到對面,談過之後對面再派使臣過來,靠中間人傳話往復多次,真正的主事者極少見面。這次是徐平提出來,雙方帶同樣的兵力,兩陣相對,在中間設帳談判。有話趕緊說清楚,該打就打,該撤就撤。
到了帳前,徐平和范仲淹一起下馬,與對面的耶律仁先和劉六符敘禮畢,一起進帳。
進了軍帳之後,按照各自駐軍方位,徐平和范仲淹在西,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在東,雙方就座。契丹是以東向爲尊,漢人的規矩是南向爲尊,客座東位高於西位。耶律仁先和劉六符坐下之後,對這個安排非常滿意,在位子上已經壓了宋朝一頭。
兩邊各帶五個隨從,上了酒肉之後,便就分立帳外,非傳喚不得入帳。帳內四人不帶刀劍,免得一時起了爭吵,失手打起來無法收拾。
耶律仁先此時是契丹的行宮都部署,劉六符是翰林學士,身份與徐平和范仲淹相差不多。此次的談判,最少表現出來的,是平等勢力之間的商談。
隨從出去之後,耶律仁先搶先抓起案上酒杯,道:“此地本是契丹境土,某爲主人,都護爲客,且飲一杯!”
徐平笑道:“這裡是中間之地,無所謂主客。今日的酒是我帶來,肉是大王帶來,也沒什麼誰請誰。好了,飲過這一杯酒,我們便議正事。早談完了,大家再痛痛快喝兩杯!”
說完,與範仲一起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耶律仁先和劉六符一樣飲了酒,放下酒杯,有些悻悻然。
劉六符道:“都護,我們都是奉朝廷之命前來,自當忠心王事,這便議事!”
徐平點頭,把酒杯撥到一邊道:“講實話,本朝認爲現在依着各軍所佔,就此劃分境土甚是允當。我們坐的這裡,便就爲邊境所在。千年前明妃遠嫁,本是漢人,卻去大漠,一身而擔兩國。邊界設在這裡,遙想千年前明妃和親之功,以示兩國之好,豈不善哉?”
聽了這話,耶律仁先漲紅了臉,就要站起身來理論。劉六符在下邊輕拉他衣袖,讓他重新落座,對徐平道:“都護,這裡本是豐州之地,自然就是是契丹境土。四十年前兩國有誓約,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都護要把邊境設在這裡,明擺着是要侵我疆土,這是背盟!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監,當共殛之!此誓約當年曾告天地神祇,違者不詳!都護爲貪功,要讓宋國受天譴嗎?!”
“侵你疆土嗎?學士這樣說就強此奪理了。自數年前我帶軍伐党項不臣,一路從秦州打到這裡,從來沒有與契丹人交過戰,更加沒有奪過契丹一寸土地。党項兵敗後,聽說本族在契丹治下倍受壓迫,飢寒難以渡日。特別是在屈烈帶本部離開契丹治下時,西南面招討司出兵截殺,悍然進入以前党項土地。党項人不憤本族被你們當作豬狗,一時性起,誅殺西南面招討使蕭普達等人。此事蕭普達侵党項之地在先,党項人憤起反擊在後,之所以佔住這些州軍,是党項人不想其部族再受你們荼毒,可與我無關。”
徐平這番話說出來,耶律仁先一時愣在那裡,竟然想不明白說的是什麼。本來是宋和契丹在談,怎麼又牽扯進已經破亡的党項來?不由轉頭看劉六符。
劉六符沉聲道:“蕭普達並未進党項之地,他身亡的地方,本是東勝州之地!”
徐平搖頭:“不對,我問得清楚,那裡是党項之地。勝州本就是党項地盤,是契丹征伐之後從党項人手裡搶下來的。當年戰後,廢棄河左岸舊城,設新東勝州,勝州舊地自然還是党項的。這一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學士渾賴不得!”
劉六符道:“那裡確實不清不楚,即使党項人覺得是他們舊土,那也是党項的事。可如今佔住東勝州和雲內州的,是都護兵馬!前來劃界的,也是都護!”
“這是自然!党項不臣,已被平滅,其民自然復爲朝廷之民,其土地自然是朝廷境土。”
耶律仁先實在忍不住,手按案几,沉聲道:“可這裡以前是本國之境,現在駐的是你宋國的兵馬!你說沒有侵我境土,本國的境土上怎麼會有宋國的兵馬!”
徐平看了看范仲淹,又看了看劉六符,最後對耶律仁先道:“多稀奇啊,因爲你的土地被党項佔了,党項被我平滅了,土地自然就是本朝的土地了。你們應該謝謝我,党項大軍本是要直下雲州的,是我死死勸住,才讓他們在豐州城前停了下來。如若不然,我們就不是在這裡交談,而是要到德州去談了!”
劉六符伸手拉住耶律仁先,對徐平道:“兩國交好,都護,即使你們佔了党項人侵我們的土地,也應該還回來,才顯兄弟之義。”
徐平搖頭:“誓約上面沒有這樣寫,自然就不該這麼做。遇到這種事,契丹佔了我們的州縣,你們也不會還是不是?學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若是本朝平叛,佔住宋國的州縣,是一定要還的!兄弟之國,自該如此!”只要徐平還要講道理,劉六符就覺得可以談,說不定就能在這帳裡把兩州重新要回來。
徐平看着劉六符,緩緩搖了搖頭,問道:“範經略,你帶兵入唐龍鎮,斬殺大宋叛臣來守順,可有契丹兵馬在那裡?”
范仲淹拱手:“回都護,有契丹兵馬約千人!”
“他們可曾助你誅殺來守順!”
范仲淹朗聲道:“沒有!契丹兵馬助來守順爲亂,說是那裡已是契丹州縣。我曾經在城下百般勸說,契丹守將死不改口,說契丹人佔住的地方,就是契丹土地!人證物證,以及當初這些人的供狀,我都帶在這裡!”
徐平看着劉六符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學士,你不會說唐龍鎮本不是大宋疆土吧?”
劉六符額頭冒汗,唐龍鎮出事之後,宋朝只交涉過一兩次,從此便就不再提起。直到范仲淹統鄜延路大軍重新攻佔那裡,都再沒跟契丹交涉過。當時俘獲的契丹將士,大宋沒跟沒送回契丹,契丹因爲心虛,也沒有再問。劉六符一直覺得這是隱患,先前存着僥倖心理,現在才知道宋朝早已經拿這把柄放在這裡。
嘆了口氣,劉六符道:“言從心,我不能說謊話,唐龍鎮確實本是宋土。”
“那按照兄弟之義,契丹兵馬在那裡,是不是該誅殺來守順,把土地還給我們?”
耶律仁先憤然道:“憑什麼?那裡是來氏世守之地,他們願意把土地獻給本國,我們收了就是!你情我願,哪裡做錯了什麼?”
徐平點頭:“你覺得沒錯,可以,現在我的大軍佔住這兩州,你又覺得如何?”
劉六符忙道:“都護,唐龍鎮我們做錯,自該受罰。千多將士沒於範經略之手,可以任由你們處置。我們錯了一次,貴國何必再錯?”
徐平道:“學士,兄弟之國,可不是父子之國啊,沒有你錯我不錯的道理啊。你們錯一次,我們錯一次,就此揭過天公地道。——當然,如果你們覺得在唐龍鎮沒有錯,那麼我的大軍佔住東勝州和雲內州也便沒有錯。道理是你的道理,大宋爲兄,讓你一次!”
劉六符道:“都護此言何義?”
“若是你們覺得沒錯,你佔唐龍鎮,我佔東勝、雲內兩州,不違誓約,則以後再發生這種事,就不要誰說誰背盟了。若是覺得錯了,那便你們錯一次,大宋錯一次,大家一人一次互不吃虧,就此揭過。我大宋爲兄,對與錯,讓你說!”
耶律仁先道:“可現在唐龍鎮依然是宋軍把守,你們把東勝、雲內兩州讓出來纔是!”
徐平冷笑,指着范仲淹道:“唐龍鎮是範經略帶兵攻下來的,難道是你們讓出來的嗎?”
“好,我們帶兵攻下東勝和雲內兩州,便就此揭過!”
徐平兩手一攤:“既如此,那便來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