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站在城頭,眯眼看着遠處的羣山,神色輕鬆。此時已是深秋,遠處層林盡染,近處草原一片枯黃,跟自己初來的時候完全不同的景象。夏天的草原讓人心曠神怡,而大草原的秋天則是一片荒涼,天地間變得一片肅穆。
身邊的王凱、張亢等人都神色嚴肅,特別是王凱,不時趴在旁邊架着的大望遠鏡上看一眼。耶律重元一出城,這裡就得到消息,他們正在等待契丹大軍的到來。
從豐州到雲內州一百餘里,耶律重元帶着大軍一路急行,估計在第三天上午就會到雲內州城下。算算時間,耶律重元今天應該過來看城池了。
徐平猜對了耶律宗真會孤注一擲,把兵力集中於豐州,但到底怎麼來戰,沒有人心裡有底。以雲內州爲中心,曹克明和劉兼濟爲兩翼,防線綿延近百里。契丹是選擇從中心突破,還是兩翼包抄都有可能,只有他們展開了,宋軍才能做出應對。
“來了!來了!”王凱從望遠鏡上擡起頭來,指着遠方。
衆人一起向他指的方向看去,卻只見到枯黃的草原,並沒有大軍的影子。
張亢拿起自己的望遠鏡,伸着脖子向王凱指的方向看去,面色凝重。契丹來了三十多萬大軍,雙方六十餘萬兵馬聚在這裡,此次是少有的大戰。張亢跟着徐平打了三年,還沒有經歷過這種規模的戰事,不能不認真對待。
徐平沒有那麼緊張,他打定了主意,不去跟契丹硬碰硬。自己的近二十萬人,就這麼守在城池和堅壁裡,等着契丹人來攻。這是宋軍習慣的打法,也是契丹最頭痛的打法,攻城是最讓他們傷腦筋的事。而且城頭還裝了不少火炮,足以壓制住契丹的攻城器械。
石砲用不了,巢車用不了,轒轀也用不了,就靠着雲梯向城頭硬堆人,這樣都能讓契丹人把城攻破,宋軍就不用混了。更何況,火炮使用得當,連雲梯都能在運到城下的路上打掉。契丹人怎麼破城?用輕功向城牆上爬嗎?
跟契丹的野戰,全部交給党項人。在賞錢的刺激下,他們戰意高漲。有宋軍像一堵牆一樣擋在前邊,有利可圖便抓住戰機前出作戰,一旦不利立即撤到防線之後,這是有勝無敗的局面。在党項人的眼裡,契丹來的人就是賞錢,很多人都在盤算這一戰自己可以撈到多少錢。特別是野利旺榮,對成克賞撈到了蕭普達和張佛奴很是羨慕。
契丹是強軍,党項人要搶他們的人頭,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用命搏富貴,党項人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徐平就更加不在乎了。對新附的党項之地要示之以信義,凡是在戰場上戰死的党項人,徐平不會扣他們的一文錢,而且還會發放撫卹給他們的家人。正是有這樣的承諾,十幾萬党項大軍放下顧慮,一心只想從對方大軍中多砍幾個人頭回來。
不就是錢嗎?現在的大宋,最不缺的就是這東西了。要開發党項之地,初期必然要投入大量資金,無非是一部分資金用發賞錢的辦法投入到這裡而已。
耶律重元和耶律仁先帶着五百兵將士,騎快馬,離了大營,逼近雲內州城觀看。要帶兵攻城,總要看一看那城是什麼樣子,不然這仗怎麼打?党項大軍在這一帶遊蕩了兩個多月,搞得風聲鶴唳。現在大軍到了離城十里之地,耶律重元帶兵窺城,依然提心吊膽。耶律仁先更是高度緊張,不時派出偵騎,監視着周圍數裡之地的動靜。
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不見,就連野獸也感覺到了不對勁,早早躲了起來。陰山下來的風,吹過蒼茫的大地,拂起一陣陣黃色的波浪。
一直到了離雲內州城兩裡之外,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契丹軍慢慢放下心來。
擡眼各東看去,陽光下前方的城壁特別顯眼。耶律重元駐馬,認真打量。
“什麼東西?”耶律重元揉了揉眼睛,伸着脖子看不遠處的雲內州城。
看了一會,耶律重元指着東方,問身邊的耶律仁先:“這是個什麼陣勢?我自小在馬背上長大,也見過無數場面了,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耶律仁先看着遠處宋軍的城壁,一時說不出話來。誰知道這是什麼鬼?
雲內州城本在金河南岸,結果這幾個月裡,宋軍又在河北岸新築了一座城出來,與舊城夾河而立,而且中間用橋連了起來。這還不算稀奇,從河兩岸的這兩座城,又有長長的堅壁向南北延伸,一眼根本看不到頭,也不知道堅壁有多長。連城帶壁,宋軍是要把這近百里寬的谷地封死?立堅壁也就算了,還不直,七扭八拐,亂糟糟的,看不出個章法。
耶律重元看了半天,皺着眉頭問耶律仁先:“城間立壁相連,以運兵運糧,雖然沒有見過,古書上總是讀過,也算不得什麼。那壁彎彎曲曲是什麼道理?莫非有深意?”
耶律仁先搖了搖頭,這東西他既沒見過,更加想不出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爲什麼建成這個鬼樣子?問徐平,其實徐平也說不上來。最早他是想在河兩岸儘量多建幾座城,把兵力分開,分城駐守。不然自己這麼多兵力,全聚在兩三座城裡,實在過於浪費。按照習慣,當然是燒磚包夯土比較結實,於是開始建窖燒磚。結果很快在離着金河不遠的地方發現了露天煤礦,極易開採,而且可以順着金河運輸。於是乾脆不用夯土,全部都用大磚徹城牆。徐平到這世界十幾年,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優質的煤礦,最終一發不可收拾,大規模地採煤,大規模地燒磚,城和壁就越建越多,越建越長。
在這裡足足等了契丹大軍兩個多月,一直這麼燒磚築城下來,就成了這個樣子。因爲開始沒有規劃,這城壁系統建得歪歪扭扭。離着河近的地方,建了一道又一道,最後在金河兩岸堵成了一個大疙瘩。而向兩邊延伸的壁,則隨着裡面的路修好,越建越長,最後向兩邊延伸了二三十里。曹克明和劉兼濟那裡都是一樣,發現了煤礦,乾脆燒磚築城。
好久之後徐平纔回過味來,這一帶低山丘陵地區是巨大的煤礦帶,而且極易開採,自己只是一時沒有跟前世的地理聯繫起來而已。磚築的城牆未必比夯土包磚的結實,好處是築得快,於是便就形成了綿延數十里的怪物。
這兩個多月,相當於徐平手下的十幾萬大軍,在這一線是做了施工隊。從採煤、燒磚到築城,一條龍下來,規劃得好說不定就真能連起來,築成一道相接的大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