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澶州之盟後,皇帝再次北巡,天下震動。雖然明詔中強調契丹還是兄弟之國,兩國的誓約繼續有效,天下臣民卻忍不住向幽燕之地想。從大宋立國,便就以收復那裡爲國家重要目標之一,雖然多次失敗,這個目標卻早已刻入天下之民的心裡。
詔書所到之地,許多百姓自發到各地神廟上香,祈求平安。他們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想着恢復幽燕,天下一統,揚眉吐氣。另一方面,對大宋軍隊依然沒有必勝的信心,擔心戰事一起,再次被契丹擊敗,接受屈辱的條件。
滅了党項,在豐州敗一次契丹,還不足以在全國建立必勝的信念。朝廷的軍隊已經離開普通人的生活太久,天下之民關心前線的戰果,卻未必關心這支軍隊的命運。這種疏離感還需要時間,纔會慢慢消失。
有家人蔘軍的北方地區對皇帝的北巡更加關心,越向南越不當一回事。到了廣西這個極邊之地,因爲多年向南開拓,本地參軍的人多,又有蔗糖務這個特殊的組織,關心的人突然又多了起來。自發到廟裡進香,爲皇帝北巡祈求平安的人,絡繹不絕。
正是在這個時候,林業和岑大郎兩家得到了兒子從京城寄來的信。鐵錘和大貴再次在殿試中落第,兩人一起入了忠佐司。邕諒路的學術氛圍還不足以支撐起自己的進士,前幾屆中進士的都是福建路來的移民,本地舉子中,鐵錘和大貴能過省試,已經足夠出色了。
極邊之地的人們並不知道忠佐司是幹什麼的,兒子的信中只是說有了個前程,什麼樣的前程卻說不清楚。直到本地的餘知縣帶了屬下官員上門祝賀,林業和岑大貴才確信這是好事。參軍就參軍吧,最少在邕諒路,軍隊的地位高,在百姓中的口碑還是不錯的。
全家遷到邕州後,李二郎夫婦又生了一個孩兒,巧娘嫁到林業家去了,也已生子。鐵錘在京城入了什麼忠佐司,巧娘上要照顧林業夫妻,下要養育幼兒,極是不容易。李二郎雖然還是忍不住偶爾湊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與人小賭兩把過過手癮,但收斂得多,並不爲大害。與李二嫂一起幫襯着林家,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
移民最容易團結,隨着蔗糖務來到邕諒路的這些福建人,聲勢比本地人還大,有些喧賓奪主的架勢。從徐平在的時候,便就堅持在蔗糖務裡對本地人和移民混編,注意解決土客矛盾。十幾年下來,土客衝突越來越少,交流融合越來越多,開始形成新的風俗文化。
邕諒路由福建路移民和本地土人交織而成的社會情況,與宋朝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經濟的快速發展,寬鬆的社會環境,土客的交流融合,這裡的人對朝廷的向心力極強。雖然遠離京城萬里之遙,對大宋的認同不下於開封府那些京畿之地。
餘知縣代表朝廷送來了十貫錢,這是朝廷統一對進入忠佐司的人的獎賞。還送來了十斤肉,一對雞,兩尾鯉魚,兩壇酒,這是地方出錢勸民。天下只有兩個地方對進入忠佐司的人有這種舉動,一個是邕諒路,另一個地方是川蜀地區。參軍最多的北方沿邊三路,禁軍還沒有贏得人民的信任。有人進了忠佐司,家人只當是參軍吃皇糧,地方百姓只當是本鄉又出了一個大頭兵,地方官府勸也勸不來。朝廷發錢發物,給的那點利益只是點綴,軍隊要想建立起在民間的地位,花錢是買不來的。只有他們在前線浴血而戰,讓後方的百姓真切感受到軍隊在遠方守衛着他們的家園,有了榮眷感,一切才水到渠成。沒有這個社會基礎,發肉發錢,收到的百姓也只當是撿來的,並不會產生對政權的向心力。
林業招集了四鄰到自己家,把餘知縣送來的肉魚做了,又準備了些時鮮菜蔬,請大家飲一杯酒。有知縣到賀,足以說明兒子入忠佐司是光彩的事情,四鄰與有榮焉。大家或是攜酒,或是帶菜,有人帶了山裡的野味,高高興興地到林業家裡赴宴。
餘知縣恩蔭爲官,河北路人,在家鄉從來不曾看見這種景況。一時興起,叫自己貼身隨從來,小聲吩咐幾句,讓他回縣衙去,速去速回。
肉菜上齊,一衆鄉親鼓譟讓知縣相公說幾句話,講一講鐵錘以後是個什麼前程,讓鄉親們也爲他高興。大家從福建路飄洋過海來到這裡,出個人物不容易,都興奮異常。
餘知縣站起身來,剛好見到隨從帶着兩個大漢擡了一罈酒來,道:“且稍候,這一罈酒來歷非常。衆鄉親倒滿,飲過再講。”
幾個年輕人起身,笑嘻嘻地把縣衙裡擡過來的酒倒給衆人。
一開壇,便就有酒香飄散開來,衆人一起叫好:“許多年不見如此好酒!”
餘知縣端起碗來,與衆人把酒喝了。放下碗道:“這壇酒不是本地所有,乃是京師昭文相公年初給本地回禮來的。一向都藏在衙門裡,我等做官的平時也不敢喝上一滴。非是有身份的富貴人物來,纔敢開壇,與客人同飲。喝了這酒,就是帥司、監司的上官巡視到我們這裡,也要恭恭敬敬,不敢有絲毫怠慢。今日事非尋常,林家大郎是本地第一個憑着本事得了前程的人,是以取了這酒來,與衆人同飲。”
一個豪放漢子大聲道:“昭文相公不就是徐通判!一別十年,通判還有酒送來!”
餘知縣點頭:“不錯,通判離開邕州,如今已是宰相當國。我們這些當年相公一手建起來的地方,年年都有土產送去京城。禮物不貴重,只是心意,以示地方父老不忘當年通判恩德。年年相公也有禮回來,酒便是大宗,是相公家裡自釀,珍貴非常。”
從徐平離開邕州,這便是每年的保留節目,這一帶有幾個州縣,如太平州、諒州和如和縣等徐平一手發展起來的地方,每年都會帶禮物到他家裡去。徐平不拒絕,也都有禮物回來,價值上與土產約略相當。只是一種感情,徐平也不圖送到京城的那些土產。
隨着徐平步步高昇,他回到本地的禮物越來越貴重。從前幾年起,京城來的徐家的酒便就成了珍貴之物,這幾年州縣專門用來待貴客。不要說來的官員,就連交趾、占城甚至是大理及周邊的小國王公來了,也以能飲到這種酒爲榮。
邕諒路這裡是徐平最開始做官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改天換地的地方,有一種特別的感情。當地的百姓也一樣,一直記着那個年不滿二十,萬里之遙來的年輕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