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阿爹,我們可以回家了!”
大貴一路跑着,一路喊着,奔向大山深處。
正在整理竹簍的岑大郎聽見聲音,站起身來看着大貴一路跑來。到了跟前,岑大郎接過大貴手裡的鹽巴,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說的什麼傻話喲。還是等再過些年,你長大了,沒人認識再出山吧。”
“不是,阿爹,我們真地可以回家了!我去買鹽巴,看見草市上新立了一塊白壁,上面貼了官府的榜。聽認識字的人念着說,新立了什麼太平縣,我們江州也歸太平縣裡管,以後凡是要打人的刑,都要縣裡去斷。阿爹,你雖然沒救活小衙內,可也沒犯國法啊,縣裡斷案又不會打死我們!”
岑大郎搖搖頭:“你聽誰說的這些鬼話,我們蠻人千百年來都是歸頭人管,頭人說是要你死怎麼還活得了?”
大貴道:“可那是官府的榜文,難不成官府還會騙人?”
“這世上哪個不會騙人?何況在那些人眼裡,我們只是牛馬,哪裡算得上人喲。天色不好,我們還是快些回去,下雨就來不及收那些玉米了。”
岑大郎一邊說着,一邊拉着大貴的手,向大山深處走去。
岑大郎原來是江州韋知州家裡的家丁,從小聰明伶俐,從遊方郎中手裡學了一手治外傷的本事,自己又肯鑽研,慢慢混出了名氣。憑着這手本事,岑大郎頗受江知州重用,日子也過得順風順水。年紀到了,江州甚至做主給他娶了一個渾家,同樣是韋家的家奴,婚後生下兒子大貴。
至到兩年前,韋知州的兒子小衙內在外玩時不慎被毒蛇咬傷,又摔斷了腿,韋知州讓岑大郎醫治。當時好巧不巧缺了一味藥,岑大郎便出外採藥,讓小衙內先忍一忍。
等他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渾家正被吊起來打,一問才知道小衙內忍不住疼痛,大喊大叫。韋知州心痛兒子,便怪岑大郎出去採藥太慢,把他的渾家打了給兒子出氣。
作爲家丁,命都是主人家的,岑大郎雖然心裡不滿,也只好忍住心裡的怨氣,給小衙內治病。不成想這邊治着小衙內的傷,那邊韋知州還不讓打岑大郎渾家的人住手,這邊傷沒治好,那邊先把人打死了。
奴僕的命就不是命了?岑大郎渾家的命沒有了,小衙內的傷哪裡還能夠治好?岑大郎找個藉口第二天再換藥,連夜帶着兒子逃進了大山。沒幾天小衙內一命嗚呼,韋知州怪到岑大郎頭上,知會周圍各土官,出五十貫賞錢捉拿岑大郎,誓要把他扒皮抽筋,給兒子報仇。
這兩年來,岑大郎一直住在深山裡不敢見人,連買鹽巴這些生活必需品也讓兒子用山裡的獵物去換。
今天兒子回來說可以回家,韋知州不敢打死自己父子了,這不是笑話嗎?千百年來大山裡的規矩,主人家發了話,什麼時候改過?讓你死就得死,各家土官連在一起,你跑都沒地方跑。
以前不是沒人向山裡跑,但大多堅持不了多少時間,終究最後是死路一條。這兩年不同了,徐平帶過來的玉米和紅薯在蠻人中漸漸傳開,這兩樣作物就是專門爲山裡的人準備的。
玉米不擇地勢,隨便一小塊地種下就能長,哪怕是隻種一棵兩棵,收了又耐儲存,可作爲主糧作物。紅薯同樣對地勢沒什麼要求,雖然不耐儲存,但生長期短,可以作救荒作物,不至於遇上天災一年沒吃的。
隨着這兩種作物在邕州地區傳開,這兩年各土官治下的逃丁越來越多,土官們早就對徐平腹誹不斷。
麻煩的是開荒要燒山,且肥力留存不住,三五年的時間地就不能種東西了,必須換地方。不過現在時間還短,土人們感沉不出來。
山裡雖然也能生存,自己倒是無所謂了,但兒子將來怎麼辦?就是過幾年出去沒人認識了,無房無地,難不成再進大戶家裡做家丁?一代爲奴,代代爲奴,再無出頭之日,岑大郎實不想大貴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兒子一路上唸叨的那個括丁法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難不成大山裡的天真要變了?岑大郎雖不敢相信,心底卻升起了一種渴望。
韋知州早就忘了岑大郎這個人了,現在他有更麻煩的事。
雖然太平縣裡沒有說“括丁法”具體何時施行,地方上卻早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只要有蠻人聚着聊天,十之八九就是在談這個事情。看看到了收秋糧的時候,今年卻死活都收不上來。上門去要,往年那些見了進村的田子甲如同老鼠見了貓的提陀百姓,都學着挺起腰板來,說自己是朝廷編戶,拒不繳納。如果動手打人逮人,他們有人也學會去縣裡告官了。
最可恨的就是段方,明着說施行“括丁法”的時間待定,卻開始插手下面土官治下的訴訟,有人去告,他就真地抓人,徵糧的硬手段也派不上了用場。
不讓打人搶東西,錢糧怎麼可能收上來?韋知州就不相信內地漢人的地方徵糧的時候不上刑,哪個種田的不逼會交糧食上來?
收不上錢糧,他韋知州一家吃什麼?就江州這個小地方,韋家的家丁不過一百多戶,就是讓這一百多戶天天喝風,榨出來的錢糧也不夠韋家一大家子吃香喝辣的。
新法未行已經是這樣,如果實行下來,這日子還能過嗎?
江州寨官廳裡,韋知州陰沉着臉,看着自己治下的官典頭目,恨恨地問:“你們說,收不上錢糧來,讓我家裡的人喝風嗎?沒有我這裡數百人的馬前甲,你們都是周邊州峒嘴裡的肉!不交錢糧,我這裡的兵馬就動不了,沒有我的兵馬保護,你們省下來的錢糧還不是被別人搶走!”
所謂官典,是由土官們自己委派的官職,分派各地治理地方,最主要的就是幫着韋家徵糧納稅,抓人服役。結果到了收秋糧的時節,這些人一個個空着手到州寨來訴苦,這樣的日子簡直是沒法過了。
衆首領推了一個年長的出來,向韋知州道:“州家,不是我們不下去替你收,實在是收不上來啊!那些提陀現在人人都知道太平縣裡能做主,說是官家錢糧沒這麼多,死活不交我們能奈何?”
“誰敢不交就打!你們不會打人了嗎?”
“打人縣裡要問。”
“好,不打人,不打人就拿東西啊!牽他們家的牛,扒他們家的房,搶他們家年輕的婦人,再不然就捉壯丁頂賬。現在賣到交趾去,一個壯丁二十貫錢,一個年輕婦人十貫錢,這些還要我教你們?”
“州家,縣裡有告示,掠人爲奴者斬,誰敢抓人去賣!”
韋知州聽到這裡氣得直欲鼓破肚皮,指着眼前的老者道:“那不過就是一張紙,你當是天憲!狗屁的太平縣的話你聽,我的話就敢不聽!我這裡一百多田子甲,信不信把你村寨屠個雞犬不留!”
老者嘆口氣:“州家嚇唬我們這些人有什麼用?州里的田子甲能殺人,太平縣裡的朝廷軍隊不能殺人?前些日子剛從福建來了一指揮,聽說過些日子還要來一指揮,別說州家的一百多田子甲,就是周圍州峒的兵馬全加起來也打不過朝廷兵馬啊。就是打得過難不成就能打了,造反可是滅族的禍!”
韋知州看着老人,半晌沒說話,最後冷笑一聲:“我也看出來了,你們這些人根本不是與我一條心!虧你們都是多少代來靠我韋家活着,事到臨頭了卻沒一個幫我的,虧心不虧心!哼,我跟你們說,別以爲括丁之後有你們什麼好事,好處都在那些窮鬼身上呢!知不知道漢地是什麼樣子?那裡的差役都攤在上戶頭上,沒錯,就是你們這些人,到時候你們傾家蕩產就知道厲害!”
老者回身看了衆人一眼,對韋知州道:“這些我們也有聽說,就不用漢地,邕州屬下昌化和武緣兩縣離得又不遠,都是行的漢人的法。可我們雖然不願,胳膊擰不過大腿,怎麼敢跟朝廷作對?”
“不敢跟朝廷作對就敢跟我作對了是不是?”韋知州冷笑連連,“我看你們是刀不到脖子上不知悔改!不是不知道朝廷律法的厲害嗎?我先讓你們嚐嚐!從明天起,我再給你們半個月的時間,都把錢糧給我收上來!哪個逾期不交,便着落在他身上,一家把治下該交的都交齊了!這可是朝廷的法子,要不然內地怎麼沒人敢當里正呢!跟着我,你們總有點湯水吃,跟着朝廷幹,可是要把你們都抽筋扒皮!一個個刀到脖子上了還不知道個死字!”
老者心裡叫苦,這個法子最辣,由不得你不下力氣催糧。要麼就是把管下的百姓都得罪死了,要麼就是自己破財,鄉里鄉親的這樣一干哪裡還能在本地立得住腳?
惟今之計只有一個拖字,看看太平縣裡的章程,會不會讓韋知州這麼做。
(明天休息,爭取三更。最近的前戲貌似又拖得有點長,要儘快過去,進入正題,明天就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