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州很小,城寨長不足兩裡,寬不足一里半,寨牆只有寨門和拐角處是石頭壘成,其他地方不過是土垣。但就是這樣的小城寨,在左江和右江之間這片羣山連綿的地方,也已經是屈指可數的大地方了。
城雖然小,卻易守難攻。來的人少了,這土寨也極難攻破,寨裡的幾百兵丁不是放着好看的。來的人多,只要堅壁清野,把寨子所處的這塊小小的山間壩子的人都撤進寨裡,來攻的人自己先要餓死。
大山裡面比不得平原地方,平原到處都可以徵來糧食,這山裡方圓百里也沒有多少人家。更不要說一有了收成土官先收走大半,剩下的種地人家自己吃都還不夠,哪裡有餘糧給外來的人。
正是因爲貧瘠,多少年來這裡也只有周圍的幾個土官殺來殺去,不是公然扯旗造反,朝廷的大軍是不會進山的。到這裡來去一次,耗費的錢糧從這個地方多少年都刮不出來。
太平來的這一指揮鄉兵可以說是破天荒第一次,朝廷兵馬不是爲了平叛進山,又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波州李家自得了消息,一直心裡惴惴不安。
這一天上午,知州李成瑞正與長子李道談論着波州目前的形勢,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稟報道:“主家,有一大羣山裡人出了山,正在向我們這裡趕來,估摸着中午就到寨外了。”
“怎麼回事?這些山裡人不在山裡好好呆着,這個時候來波州,誠心給我們找麻煩嗎?”李成瑞騰地站了起來,在廳裡來回踱步,“可恨,早就告訴過手下人,那幫山民要死也讓他們死在山裡!來波州,我們要管糧,現在按着括丁法,也不能拿他們當家奴使喚,給自己找爺爺養嗎?”
李道沉聲道:“括丁法沒行到波州來,管那麼多做什麼!既然來了,那就把他們都編在我們家裡!廣源州儂家的人在波州又燒又殺又搶,等他們折騰完了退回去,必然空出來好多地,剛好使喚他們去種!”
“你呀,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將來可怎麼讓我放心把波州交給你?”李成瑞嘆氣,“只想着波州不行括丁法,不想想爲什麼?廣源州儂家不倒,我們這裡纔是法外之地,儂家一出事,我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就是吃準了這一點!我不信徐通判還能把廣源州平了?他在邕州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了,等他一走,我不信朝廷還能再派一個這麼狠的來!現在這個時候,他有力氣也得找廣源州折騰去,還能把我們怎麼樣?”
“哎呀,你就是想得簡單!他非要把儂家平了才找我們麻煩?現在來的這麼多人是怎麼回事?連多少人都不告訴我們!只要這次他得了手,我們波州留着就沒用了!沒用了,你知不知道!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敢再收家丁,這樣撩撥他是自己找苦頭吃!能趕走儂家,他就能把我們父子捉到太平去!”
李道這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再也坐不住,站起來按着桌子,咬着牙黑着臉說:“阿爹的意思,讓這次來波州的官軍,有來無回!”
李成瑞瞪了兒子一眼:“我倒是想,可辦得到嗎?他們根本不沾我們波州的邊,哪個有膽子到山林裡跟他們火拼去!要是一不小心被抓住了把柄,別忘了上思州是個什麼下場!趁早滅了這念頭!”
“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姓徐的收了我們基業?”
李成瑞嘆氣:“現在只盼儂家的人爭口氣,官兵吃到了苦頭,我們就能多安穩些日子。不然,還是老老實實學着黃天彪做富家翁。”
“那寨外來的這些人怎麼辦?”
“能怎麼辦?拼着破費些糧食,填飽他們肚子,讓他們回山裡去。”
“這些人都是錢哪,送上門來的肥羊,不吃到肚裡總是不甘心!”
正在父子兩人唉聲嘆氣的時候,家丁又來報:“主家,來的人原來有朝廷的人看着,在離我們城寨三裡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來了一個人,說是官軍裡的一個什麼隊將,要進寨來見知州。”
李成瑞停住腳步,對報信的家丁道:“快把人請到官廳來!”
家丁出去,李成瑞對兒子道:“看,我說什麼!幸虧剛纔沒有亂來,這要是衝撞了官軍,那個徐平又是記仇的,我們可就惹了大-麻煩!”
李道黑着臉,冷冷地道:“不知他們搞些什麼花樣!”
過不了多少時候,家丁領着林業到了官廳,敘禮罷了,林業道:“前些日子我們在山裡打破了一處廣源州賊人的巢穴,救下了不少山民。這些人都是身無長物,家裡被洗劫一空,山裡活不下去了,甘願隨我們回崇善寨。不過我們帶的糧草不多,不敷路上使用,到州里來借一點。”
李成瑞道:“提轄客氣了,些少糧草當得什麼事?要多少,只管報一個數來,我一會着人給你送去。”
林業掏了一張紙出來,交給李成瑞:“照單子上寫的就可以,送糧草的時候記得連單子帶上,我給你落押,日後提舉司補給你。”
“哪裡要這麼麻煩?提轄只管拿去,不必勞煩提舉司了!”
林業笑了笑:“知州好意心領了,不過來前軍使交待得清楚,借的錢糧都要留下字據,否則法辦。知州拿好,反正是提舉司的錢,不用客氣。”
“那我收下了。”李成瑞陪着笑接過單子。
林業拱手:“若沒有其他的事,在下告辭了,外面離不開我。”
“何不坐下喝杯茶?再者說了,波州城寨雖小,幾百人還容得下,提轄不妨帶着人進寨裡來,休息好了再趕路。”
“不打擾了,軍使不許我們擾動地方,軍令難違!”
林業說完,告辭離去。
看着林業的背影,李道咬牙道:“可恨,這人如些小心!如果進了我們城寨,夜裡就結果了他們!外面的人可都是廣源州抓起來的,必然都是壯丁和年輕婦人,能賣個好價錢。”
“閉上你的嘴吧,一兩百人怎麼能夠不走漏風聲?我可不想跟黃承祥一樣被人砍了腦袋。老實準備糧草去!”
李道接過單子,恨恨地去了。
與蔗糖務有大筆的馬匹交易,李道學着黃楷的樣子也學會了認字,雖然正經書看不了兩頁,大致賬目卻認識,算是波州罕見的有知識的人。
城外,孫七郎靠着棵樹坐下,摸了摸蹲在身邊的黃狗的頭,看看不遠處的波州城寨,嘴時嘟囔:“官人也太過小心,到了寨外還不讓進去,不信這些土官還敢把我們這麼多人都吃了?”
旁邊坐着的婦人道:“你是不知道,這些主家真是會吃人的,小心好。”
孫七郎看看婦人,問她:“你又知道,難不成來過這裡?”
婦人搖頭:“我山裡人,活這麼大也沒有面會出山來看看,哪裡能到這種大地方?不過我阿爹就是全家被主家打死,自己逃到山裡的。”
孫七郎對婦人的家族歷史顯然沒興趣,樂呵呵地對她說:“原來在你眼裡,波州就是大地方了?那你一定要隨着我回太平縣,那裡就有十個波州這麼大!論起人口,比這裡還多十倍不止呢!”
婦人只是笑:“你這人說話沒一句可信的,世上怎麼會有那種地方?那麼多人在一起,吃什麼?不信有那麼大片的田地種糧食!”
“哎呀,太平縣還是小地方呢!你莫以爲天下都跟你們山裡一樣!如果是到了中原,那地平坦坦的一眼都望不到頭!騎着馬走上一個月,看到的全都是平地,連座小山都沒有!我們官人的莊裡就上萬頃的地,比太平縣還多!”
“越說越沒邊,你就是欺我山裡人沒見識!”
“我不欺你啊,但你真的沒見識啊!邕州這偏僻小州,本來就沒什麼繁華的大地方,你還以爲不得了。那要是到了汴梁城裡,幾十裡的城牆,裡面住的人好幾百萬,路上的人多起來擠都擠不動,你還不以爲到了天上!”
婦人只是笑,也懶得再跟孫七郎說話。
下午,李道帶人送過來糧草,林業在單子上落了花押,對李道說:“衙內可把單子收好了,到時憑單子蔗糖務裡給你抵錢!”
李道看看周圍的人,都是壯年,心裡正自憤憤不平,這一百多人賣到交趾去可是好幾千貫錢,結果就這麼白白沒了。林業遞過單子,李道隨手接了揣到懷裡,人白白沒了,這糧草可不能白給。
看着李道離去,林業吩咐衆人紮營休息,分派人撿柴做飯。
李道回到寨裡官廳,見父親還等在那裡,把單子掏出來道:“那個叫林業的隊將在單子上落了押,也不知道能不能從提舉司支來錢。”
李成瑞沒看單子,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不要管這些小錢了,你跟我說,外面一百多人,官兵要滅多少廣源州的人才能救下來?”
“怎麼也得幾十人吧,他們的運氣真好!”
“兒子啊,這事情我越想越不好!他們寧可在外面露營,也不肯進寨裡來,這是信不過我們李家啊,偏偏這架勢他們好像真能贏廣源州!”
說到這裡,李成瑞一拍椅子扶手,站起身來走了幾步,下定決心:“明天你去太平縣提舉司,見徐通判,就以報今天的事情做藉口,探探他的口風,到底對我們李家要怎樣!”
李道茫然:“真地到這一步了?”
李成瑞道:“凡事不能不早做準備,你明天一早就走!”
兩天之後,李道趕到太平,到提舉司衙門求見徐平,卻沒想到徐平已經離開,帶了桑懌和隨身兵士趕往憑祥峒了。
(波州的事情就寫到這裡,感覺單薄了點,但該交待的也交待了吧,後續轉到主角在憑祥的故事,太平縣的故事就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