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新月斜掛在西天,明亮而又帶着點清冷,灑下的銀輝撲在窗子上,好像抹了一層寒霜。
踟躕了好一會,徐平才憋出一句話來:“這就走了,好突然——”
段雲潔低着頭沒有吭聲,過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我以爲你有好多話跟我說,原來就這一句嗎?”
“話太多,在肚子裡,吐不出來。”
徐平有點躲着段雲潔,看着窗外說道。
段雲潔擡起頭看着徐平,緩緩說道:“有時候我真地想不通,你是有家室的人,怎麼說話做事像個孩子一樣。”
徐平擡頭一怔:“有嗎?”
“沒有嗎?”段雲潔搖了搖頭,“今晚我父母重逢,你看也看過了,禮也送過了,還坐在這裡不走,是不是有話跟我說?”
“是有話,就是不知該怎麼開口。”
“那你又何苦坐在這裡?非要讓我開門送客?”
徐平看着段雲潔,見她並沒有起身的意思,知道並不是趕自己走,猶豫了一會道:“我以爲你也有話跟我說的。”
“你要我說什麼?”開了口,段雲潔也少了許多顧忌,“好,我們認識這麼久,我覺得你這人挺好的,會做人,會做事,挺喜歡的。”
“就是呀,我也是這麼想!”
段雲潔臉一板:“那你說呀!徐官人,你是有家室的男人,我跟你說這種話,如果傳出去,別人當我什麼?”
徐平囁嚅着不吭聲。在他的前世,別人當然會說段雲潔是小三,可這個年代也沒這個說法啊,法律上也沒有不許納良人爲妾的規定。徐平憋着不說,一是礙於自己的身份,不許在管下納妻妾,再一個有前世的心理障礙。
總而言之,徐平覺得自己做得挺合理的,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本來等段方一家到了京城,有大把的時間說這個事,那時不就什麼顧慮都沒有了?而且這事情還得林素娘點頭,最少不反對纔好,不然家宅不寧更麻煩。林素娘雖然不怎麼愛說話,性子可不是隨便拿捏的。
就是妾的身份低,但也不會太委屈段雲潔,一旦到了五品,就有貴妾,一樣可以接受朝廷誥封,封郡封縣也不丟了面子。
自己在這個世界就算再不走運,還能連五品官都做不上?徐平還真不信這邪!現在自己就是純熬資歷也不用等到鬍子白了,徐平越想越有道理。
段雲潔看着徐平,幽幽地嘆了口氣:“我爹和阿母相識的時候,與我們現在的年齡差不多,可一分就是十幾年。十幾年啊,你知不知道,我阿爹輩子都花在等待上了,等回來了,在一起又沒多少時間了。我知道,你不會像我阿爹那樣癡癡地等,我不會像母親那樣淡然處之。”
徐平靜靜聽着,心裡隱約覺得,自己貌似什麼都想到了,卻好像又想錯了什麼,但錯在哪裡卻又說不明白。
“徐官人,你給不了我母親那樣的結局,我也不想要那樣的結局,所以我一直不開口。但我終究是個女人,我要走了,本來只想聽你親口說一聲,認識的這些日子還是挺喜歡我的,你還是開不了口。”
看着段雲潔無奈的表情,徐平慢慢有些明白自己錯在了什麼地方,自己什麼事情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段雲潔的感受。或許,在女人心裡,她的感受纔是最重要的?可自己一直壓抑着自己感情,過得也挺好啊!
醞釀了一會,徐平才道:“那個,是這樣,你說的那些呢,我心裡都明白。但你要理解,我也諸多難處,很多事情不能說出來。”
“你不說出來別人怎麼知道?”
“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必要說呢?”
段雲潔看着徐平笑笑:“那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會爲一句話等一輩子。”
“傻的嗎,一輩子幹點什麼不好!真喜歡一個人,就該讓她過得好,生活得開開心心,爲什麼一句話一句詩癡情一輩子,必然是衣食無憂的人!像我這種俗人,有時間了也會幹點更有用的!”
說完,才發現段雲潔怪怪地看着自己,忙道:“我只是說道理,並不是說你!你做事都有分寸,不會這麼沒頭腦!”
段雲潔只有無奈地笑:“原來你喜歡我是因爲我做事有頭腦?”
“當然,哪個會喜歡身邊人總是無理取鬧!”
看着徐平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段雲潔只是笑着搖頭。
男人總以爲女人喜歡自己能幹有條理的樣子,女人總以爲男人喜歡自己活潑可愛時不時鬧點小性子,或許都沒有錯,有時卻又都錯了。
看段雲潔的樣子,徐平才感覺到今天的話題有些無聊,便向段雲潔分析道:“你看,你希望我說喜歡你,我怎麼說?你在我管下,事不成我豈不是搔擾良家女子?事成了更麻煩,管下納妻妾,總是個把柄!”
“原來我大宋的官員就沒有在管下納妻妾的了?”
“怎麼說呢,總是少,做官如履薄冰,那份辛苦你不明白。”
“這話,你也就是騙騙自己罷了,說出去誰信?再者說了,就不是這種事情,你也不見得能痛快答應。”
徐平自己也知道官場上哪裡會像他想象地那樣守規矩,但如果大家都守規矩,他纔可以憑藉自己的優勢向上爬。
男人也有自己可笑的夢,一如徐平對大宋的官場,對段雲潔的感情。
但徐平自己並不覺得,對段雲潔堅定地說:“不是這種事,我自然痛快答應!怎麼說我也是一方主官,數十萬人的命運操於手中!”
“好啊,那就說點別的。我的母親如果不是被甲峒扣留,早就能夠回來跟父親團聚了,也不會落下這一身病。說起來,這次決定提前去京城,父親也是希望那裡有名醫,能夠起死回生。”
“放心,定然能的。我家在京城還識些人,能夠幫忙。”見段雲潔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善,纔想起家裡有個主持的林素娘,急忙道:“甲峒可惡!”
“甲峒扣人,是因爲要送給交趾王做皇后,他們一樣可惡!徐官人,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一件事,今天就求你一次,把甲峒和交趾滅了吧!”
一字一頓地說完,段雲潔靜靜地看着徐平。
徐平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