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丁謂和徐平一前一後進入驛館,任守忠只覺得萬念俱灰。
太后怎麼就駕崩了呢?說好的大宋武則天呢?從二人爲聖,到日月當空,不都是一步一步沿着武則天的路走過來了嗎?武則天六十七歲登基,還當了十五年皇帝呢,太后才六十六歲啊,怎麼就不活到八十六歲呢!自己這幫兄弟還等着隨太后從龍成功,飛黃騰達呢!
劉太后身邊的這羣內侍不是傻,而是腦子壞掉了,一心就想着劉太后總有一天會沿着前唐武則天的軌跡登上帝位,自己隨着一步登天。所以他們不在乎外朝大臣的態度,甚至連小皇帝都不放在眼裡,那個生育皇帝的宸妃更加早已不知忘到了什麼地方。除了劉太后,他們誰也不認。
然而忽然之間,太后就撒手去了,留下了這一羣把朝廷內外全得罪了個遍的上御藥內侍。
任守忠自己都知道,太后一去,又半路殺個皇上親生母親出來,現在京城裡不知有多少人對他們咬牙切齒。
升起來的太陽白花花的,帶着慘白的顏色,看一眼都覺得瘮得慌。
本以爲在道州可以好好收拾收拾徐平,不經意間,自己卻一下成了喪家狗。徐平跟李用和的關係任守忠多少也有耳聞,特別是去年宸妃去世鬧得沸沸揚揚,呂夷簡堵在宮門口堅決讓走正門,以禮下葬。那麼大的事情,在宮裡但凡有點地位的都隱約有所耳聞,也就是小皇帝一直是個老實孩子,劉太后又管得嚴,不然連他都要起疑心了。
有太后在,連李用和他們都不放在眼裡,更何況是徐平。但太后一去,任守忠驀然發現,如今徐平的一句話可能就會要了他的命。
身爲內侍,連讓御史爲自己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搞不好一頓板子就打死了。任守忠只覺得天旋地轉,前途一片黯淡。
徐平倒還沒想明自己跟皇帝扯上了什麼關係,李用和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但他沒仔細聽丁謂的話,還沒反應過來。現在********,徐平只是想着怎麼對付眼前的這位丁相公,不讓他把自己帶到溝裡去。
一個讓天下臣僚都聞之色變的人物,徐平還沒傻到認爲自己可以跟他耍心眼,一不小心,就會被這老頭連骨頭都吃了。惟有小心應付,任他花言巧語,自己緊守本心。
進了驛館,驛丞把兩人引到客廳。他是早看過邸報的,只是因爲自己身份卑微,昨天由着任守忠耍威風,丁謂一來,就知道任守忠已不足慮。
徐平和丁謂分賓主坐下,驛卒過來上了茶,兩人隨便閒談。
丁謂隨口問着徐平這一路上的景況,徐平小心地仔細回答,絲毫不敢懈怠。路上都官員迎來送往,本就都是平常事。
丁謂聽着,喝過了茶道:“太后三月底崩殂,有遺詔喪事從簡,章運使又到欽州巡視,怪不得你們在廣西路還沒得到消息。”
徐平也明白過來,廣南西路沿邊,朝旨並沒有直接下發到各州軍,而是先到轉運使那裡,再酌情通知地方。荊湖南路這裡則知道早一些,只是不知道全州知州馬忠方爲何沒有提起,或許那是個武臣,腦子太疏闊了些。
閒聊一陣,丁謂像是隨口說道:“雲行啊,如今皇上親政,你有何打算啊?朝里正是用人之際,你大有可爲!”
徐平道:“我先前惡了樞密院,朝廷讓在道州候旨。自然是在這裡等旨意下來,我們做臣子的,不過按旨意辦事罷了。”
“樞密院?此一時彼一時了!”丁謂微微搖頭,“嶺南到朝廷,路程六千里,來回數月,給你下那道旨意的時候,朝裡還不知道你連交趾國王都一起擒獲了。如今你立有如此大功,豈能不獲重要!”
“做臣子的,怎麼敢妄自揣測聖意?左右就是候旨罷了。”
朝廷的事情,丁謂比自己看得透,徐平哪敢在他面前班門弄爺,反正就是裝傻,再怎麼問也就是一句在道州待旨。
丁謂神色不變,見徐平口風緊,便把話題轉到李用和身上。
“聽京師傳言,李用和太尉幼時貧困,全靠令尊生來具菩薩心,才救活他的性命,有了今天。不知事情究竟如何?”
徐平道:“小事而已,那時我阿爹還挑着擔子在京城賣酒,一日清早看見了病在路邊的李世叔,帶回家求醫問藥。對了,剛纔相公說李宸妃如何?”
見徐平現在才反應過來,丁謂笑道:“李宸妃是皇上生母,誕育聖躬,有大恩於天下,如今已被皇上加封爲皇太后了。”
徐平聽了這話,傻怔怔地愣在那裡。怎麼皇室裡還有這種狗血的事情,有權有勢的皇后奪了普通宮女的孩子,當作自己親生的,以鞏固地位。他前世的影視劇裡貌似有不少這種故事,原來歷史上真地有這種事啊。
想通了這一點,徐平才明白丁謂爲什麼老提起李用和。這是故去的李宸妃在世上惟一的親人,皇上的親舅舅,中間又有那麼多曲折,一旦認親,必然是會飛黃騰達的。自己與李用和關係匪淺,怪不得丁謂巴巴來找自己。
有這樣一個靠山,又有在邕州的功勞,自己未來的前途很光明啊。
徐平的心情一剎那也有些激動,不過很快就把這激動的心情強行壓了下去。丁謂來找自己,必然是看中了這層關係,就是不知他有什麼目的。
一想明白,徐平便絕口不再提李用和,問丁謂:“相公既蒙****,如今已是自由身,不知有什麼打算?”
丁謂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已是風燭殘年,還能想什麼呢?雲行是朝裡的新貴,我厚着臉皮找上門來,只爲一事。只希望有生之年,還能再踏上中原的土地,得睹天顏。當年先帝託大任於我,輔佐當今聖上,可憐我一時糊塗,辜負了先帝的囑託。如今每每想起,愧疚不安。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如今年過六旬,看看也沒有多少日子了,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夠見聖上一面。不然,我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
丁謂自罷相被貶到崖州,便傾心事佛,也不知道怎麼保養的,容貌還跟當年在京城裡一樣,頭髮鬍鬚都漆黑如墨,沒一根白的。
聽這麼一個人說着自己來日無多,總有點搞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