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你在做什麼?”
院子裡,盼盼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不遠處的徐平正在忙碌。他的手裡拿着一枝小小的木棒,認真地一塊銅板上寫寫畫畫。旁邊地上放着一個瓷瓶,裡面黃色的液體看着就有些讓人不舒服。
徐平沒有理會盼盼,自顧在銅板上寫寫畫畫。那天石全彬說起新條例的圖表不便於排版,徐平纔想起來,活字印刷方便是方便,但卻無法做到跟雕版一樣圖文並貌。這一點對於常見的經史子集並不是什麼大事,那些書上本來就沒有圖畫,但如果要印一些通俗的讀物或者是朝廷公文,就顯得不足了。
想了幾天,徐平纔想起可以使用前世的銅版蝕刻印刷。
然而徐平雖然知道原理,要做起來可真不容易。首先是蝕刻液,還好徐平在邕州的時候折騰過一陣化學試劑了,終於想起來要用氯化鐵溶液。
然而這個年代哪裡的氯化鐵賣?要用只好自己製備。
每當要自己製備這些東西的時候,徐平就要感嘆工業基礎的重要。一樣簡單的化學試劑,卻牽扯到一連串的技術難題。要制氯化鐵最好要有鹽酸,這個年代製備鹽酸最好是用硫酸,然後問題就集中到了製備硫酸上。
在徐平的這個年代,幾百年前中國就有人制出硫酸來了,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是根據製備工藝稱爲“綠礬油”。聽名字就知道,是用綠礬乾餾出來的。
這工藝不能用於大規模的工業生產,徐平也沒有那個需求,他只要能實驗室製取就足夠了。在三司的冶鑄場裡,由郭諮幫着,徐平最終從綠礬裡乾餾了硫酸出來,然後又混合食鹽製取了鹽酸,最後纔是直接溶鐵進去。這樣製出來的是氯化亞鐵,然後還要用氧化銅作氧化劑,製出一點氯氣來,再次氧化,才製出合用的氯化鐵。
這個過程的大致化學反應徐平都能記得,但一些細節哪裡能夠記得清楚?更何況有的東西他前世根本就沒學過。只能在冶鑄場裡與郭諮一點一點地摸索,尤其是最後用氧化銅作催化劑制氯氣那一步,廢了無數功夫,試了好多種原料,纔算勉強成功。
這個過程讓郭諮覺得無比神奇,產生了濃厚興趣,每天處理完了公務,便一個人窩在冶鑄場裡,做各種奇奇怪怪的試驗,製出一些連徐平都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來。郭諮給這些奇怪東西自己取了名字,分門別類,一點一點試,也不知他最後會弄出什麼古怪東西來。
今天家裡有事情,徐平回來得早,便帶了氯化鐵溶液回家裡,先自己試一試。
蘇兒今天來作客,林素娘在屋裡陪着,盼盼沉得屋裡悶,便出來跟着徐平玩。
畫完了一塊板,徐平小心地拿起來,找個不朝陽的地方放好,等着慢慢陰乾。
一回頭,就看見盼盼湊到了小瓶子旁邊,小心翼翼地正用小手去碰瓶子。
“你做什麼?小心手指頭沒有了!”
徐平嚇了一跳,一個大步就到盼盼身邊,把她一把抱起,板着臉喝斥。
盼盼擰了擰鼻子,根本不在乎。她在一邊早就看見,那液體曾經滴到阿爹的手上,一點事情都沒有。拿大話嚇自己,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
徐平也拿女兒沒辦法,走到一邊,在地上用腳畫了一個圈,把盼盼放到裡面,面色嚴肅地道:“你在裡面,沒有我的吩咐,不準出來!”
盼盼不高興:“我又沒有做錯事,憑什麼罰我?”
“還說沒有做錯事!阿爹早就告訴你,那瓶子不能碰,一沾上會燒掉你的指頭的!你不聽話,趁我一轉身,自己就跑過去摸!”
“阿爹,你的手我看看。”
徐平不知道盼盼要幹什麼,把自己的手伸到她的面前。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盼盼在徐平的手臂上比劃着,“剛纔我都看見了,都有那黃黃的水滴在上面。這都半天了,阿爹的手怎麼還沒有化掉?”
徐平沒想到這小丫頭這麼難纏,只好板着臉說:“你能跟我比?阿爹那是練過的!再說了,我年紀大你這麼多,皮糙肉厚,哪裡能夠那麼容易溶掉!”
盼盼咯咯地笑,一點都不信徐平的話。
第二天下了早朝,徐平直接去了條例編修所。
一進衙門,就看見王拱辰幾個人聚在那裡議論紛紛。
徐平問道:“大早上的,你們在這裡說什麼呢?”
王拱辰嘆了口氣:“前幾天公吏們勾結貪瀆的案子結了,除了爲首的流配沙門島,剩下的人全部勒停,我們正在這裡說着呢。”
徐平道:“要我說,這判得不算重了。要不是他們公吏的身份,聖上體恤,這次怎麼也得掉幾顆人頭,豈能只是流配勒停了事?”
沙門島位於登州海外,是朝廷流配重犯的地方,到了那裡九死一生,跟死刑也相差不遠了。一次砍幾十個人朝廷還是有壓力,最終還是流配了事。
今天過來編修所當值的戶部判官李宗詠道:“不說那些流配的,這次勒停的公吏將近八百人,剩下這四五百人,連日常事務都維持不了。副使,你說過些日子,三司衙門裡實在忙不過來,會不會還把這些人招回來?我得到的風聲,很多人都存了這樣的心思,所以被勒停了也不着急,還商量着回來的時候不能被減了錢糧呢。”
徐平冷笑道:“只管讓他們做自己的美夢!這次出了三司衙門,就別想回來了,不然這些日子那麼多人不是白忙了!把這些人招回來,三司還是像以前一樣烏煙瘴氣!”
“那麼事忙不過來怎麼辦?”
“怎麼叫忙得過來?怎麼叫忙不過來?以前三司裡一千多人,經辦的事情還有積壓幾年的,真以爲人多就能把事情辦了?缺人手便就再招,總不能缺了他們三司就垮了!”
幾個人不再出聲,但神情顯然是不信徐平說的話。
徐平也懶得跟他們詳細說,說得再好也不如做出來給人看有用。
離去之前,徐平對幾人道:“過不了多少日子,從京東和京西兩路調來的各州公吏就會進入三司。你們也不能閒着,編修條例之餘,都要給這些人講新條例。新來的人總比老人守規矩,正好趁着這個機會改一改三司的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