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看着徐平,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後鄭重地點了點頭:“極好!”
很早的時候晏殊就認識徐平,那時候徐平還是白衣,因爲石延年的關係,張知白向晏殊引見過。可惜晏殊對徐平的印象非常不好,一直認爲他是個富商家裡不學無術的紈絝少年。就是後來徐平高中,立功嶺南,這最初的印象也一直沒有完全改變。
只能怪徐平名聲在外,而兩人同朝爲官的時間並不多,接觸很少。
作爲開封本地人,徐平少年時候的斑斑劣跡滿朝人人皆知,瞞都瞞不住。只不過有的人與後來的徐平熟悉,只當那是年幼無知時的胡鬧,並不放在心上。但晏殊顯然不是這樣,在他的印象裡,徐平一直沒有擺脫以前的影子。
晏殊少年得志,很多年都在朝裡任侍從高官,但政績平平,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功績。不過他喜歡提掖後進,而且眼光很好,現在朝裡很有前途的中層官員,幾乎一半都出其門下。比如范仲淹回朝升待制,晏殊就出力不少,只是徐平搭不上這班車而已。
未發跡之前,任性胡鬧的人有不少,比如太宗朝的名臣張詠,比如真宗朝的名臣柳開,比如現在徐平手下的鹽鐵判官劉沆,他們成名後還被傳爲美談。徐平跟這些人比小時候的那點事根本不算什麼,他沒搶過民女,沒有殺過人,只是沒事喜歡在勾欄瓦肆廝混,走馬鬥狗,有時候賭賭錢而已。後世的史書記載起來,也不過是少年時喜歡任俠使氣,日與閭里少年遊,十五折節而讀書,一舉高中,終成一代名臣。
倒黴就倒黴在,徐平跟晏殊認識的時候,晏殊事後一打聽,宰相張知白竟然介紹了個不成器的少年跟自己認識,那印象讓他實在是記憶深刻。
見一向對後進晚學青眼有加的晏殊這次惜字如金,不過給了徐平“極好”兩字評語,一旁的丁度不由感到詫異。
老臣不喜歡徐平是有原因的,在他的身上這些人總是看到當年丁謂的影子,而丁謂留下的陰影太大了。朝裡沒有人敢提這個名字,裝作世間沒有這個人存在過,但道州一有風吹草動,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驚膽戰。太后駕崩,皇帝親政,幾次大赦丁謂都沒能夠向中原挪一步,也是受了徐平的連累。若不是有這麼一個小一號的丁謂在,說不定還能允許他回到中原養老。
喜歡做事,善於做事,而且做事不怕辛苦,方方面面每個細節都考慮到,經常還別出機杼。一旦時候到了,下手狠辣,這方面徐平與丁謂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徐平不像丁謂交結權貴,溜鬚逢迎,但問題是徐平有皇帝做後臺,也不需要這樣做。
能夠讓老臣們稍稍放心的,也就是徐平不植私黨,不營私利,不管做什麼明確能夠看出來沒有私心。不過,一旦徐平上位之後會怎樣,有誰知道呢?丁謂倒臺之後沒有跟着他倒黴的幾個人,比如寇瑊,可是靠着徐平在挺着呢。
現在丁謂一無所有,就連黨羽也都星散,但在很多人的心裡,這個人哪怕只是騎頭驢隻身進京,也能夠把大宋的天給翻過來。這種人物,一輩子碰上一個就夠了,沒有人想再去對付另外一個。
徐平真正比不上丁謂的,是文才。丁謂最早發跡是靠着文章,文追韓柳,詩似杜甫,世人評價之高一時無兩。徐平雖然也是一等進士,但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詩文不是他的長處,沒有好的文章流傳是一方面,潛意識裡把他與丁謂區分開也是一方面。
現在徐平雖然生病在家休養,但聲望卻是正隆,朝裡上上下下都把他看成忠直之臣。突然之間詩文也能來兩句了,而且對的確實不錯,兩位學士心裡滋味可是有點怪。
丁度咳嗽了一聲,打個圓場:“‘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此確是佳對!晏學士又得一好詞,可喜可賀!哈,對了,眼前這門出去,就是種西瓜的地方?”
難得徐平記得這一句晏殊的代表作,這個時候用上,心裡也有點沾沾自喜,還等着兩人誇獎幾句呢。沒想到打一個哈哈,這就過去了?有本事你以後不用!
回過神來,徐平當先領路,答道:“不錯,這外面就是西瓜田。附近都是不知道多少年前黃河淤積的泥沙,正適合種瓜。兩位學士請——”
下人開了門,徐平當先帶路,一起到了門外。
靠着門是搭的瓜棚,旁邊種了幾棵絲瓜和瓠子,都爬到了棚子上,結的長長的瓜順着棚邊垂下來,透着濃濃的田園風情。
站到瓜棚裡向外望,只見一眼看不到頭的都是西瓜地,像是在地上鋪了一層綠色的毯子。其間不時有一個個滾圓的大西瓜露出來,煞是喜人。
“原來西瓜是長這樣子,以前只聽人說,卻是沒有見過。”
丁度一邊說着,一邊走近前,彎腰去看。
以這瓜棚爲分界,右邊是按照現在契丹那邊的方法種的。起低壟,瓜種壟上,任期自然生長,不掐心,瓜蔓橫生,能結多少瓜便結多少瓜。左邊則是按照徐平前世記得的方法種植,一樣種在壟上,不過瓜鈕長成後便就把秧苗的心掐了,瓜秧上也只留兩顆瓜。至於嫁接的秧苗,則是兩邊都有。
晏殊上前,與丁度一起看地裡西瓜長的樣子,一眼就看見兩邊的不同。
轉身問徐平:“徐待制,爲什麼兩邊的瓜不同?這邊的瓜大一些,不過秧苗上的瓜卻少,那邊正好相反,是不一樣的種子嗎?”
“回學士,種子是一樣的,只是種法不同。結瓜少的這一邊,是在西瓜的花開過之後,酌情留下兩粒好瓜,其他的都去掉了。而且秧苗的頂部也掐去,不至於徒長枝葉耗費養料。另一邊則沒有這樣做,就是按照平時種瓜的辦法來的。”
晏殊點了點頭,對徐平道:“農事上,徐平待制委實精通,滿朝文武不及你一個。”
丁度卻道:“這兩邊的瓜種在這裡,卻是自有一番哲理在。譬如育才,是揀格外出色的重點培育,還是廣撒網,少捕魚,千年也難分出個高低來。”
晏殊默默點頭,沒有說話。徐平給他對出了關鍵一句,走了這一段路,一首新詞在心中已經成形。在心中默默吟詠,只覺得實在是自己生平得意之作。尤其是徐平對出的那一聯,頗有畫龍點睛之感,意境一下子就全出來了,直讓人回味無窮。